第60章 畫靈(下篇)
(一)
「曾有一位畫家,老來喪子,悲痛欲絕,遂傾盡畢生筆力,要為夭折的幼子作一幅遺像,以求『見其畫,如見其人』。」
「然而畫未作成,那畫家已是心力交瘁,不久便帶著滿腹遺憾,嘔血而死。那幅只勾了線條、提了字,卻並未上色的、純白的肖像,便成了他不傳世的遺作。」
「直到.……畫家的友人,一位道士,在整理他的遺物時,偶然發現了這幅未完成的肖像。那道士見這畫作落筆蒼勁有力,如同一位死士,斷指為筆,泣血為墨,奮一世之力而作成。那對自己的至親近乎悲傷的愛,早已衝破畫卷,躍動起來,如同生出了魂魄一般。」
「道士看得出來,比起自己的友人平生所作的千百幅花、鳥、魚、蟲的雅畫,這一幅畫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正如壯志未酬的將軍,在赴死之前留下的,寥寥幾句的家書,其意簡,也繁。」
「所以,他就想著,這幅畫上的空白,不能就這麼空著,它應當被完成,以告慰死者,讓已逝之人瞑目。」
「時值五月中旬,畫家的宅院疏於打掃,生了些野藍草。道士見之,以為天意,便選了個吉日,沐浴更衣,采藍草作墨,提筆蘸墨立於畫卷之上,卻是久久不肯落筆,一動不動,靜如石佛。」
「俄而風起,懸在筆尖上的藍墨隨風一晃,便離了筆,落了下去,剛好滴在了那少年肖像的,空白的眼眶之中。」
「一筆,僅一筆而已。道士沒有為那肖像準備多少顏料,那畫中的少年,亦始終保持著白衣、白髮、白膚的,全白一片之貌。然而,正是這點睛的一筆,填滿了畫家臨終前最後的遺憾,也讓這幅肖像,擁有了足以容納其靈魂的,飽滿的生命。它活了過來,並非藝術層面上的『栩栩如生』,而是真正地,活了過來。」
百里白靈眨著那碧藍的雙眼,一頭散亂的白髮,如同剛剛剪開的蠶絲。
純白的衣袖拂過了桌面,純白的肌膚似是要融入到那未沾墨色的畫卷中一般。他拿起了那幅空殼一般的,空白的「遺像」,最後看了它一眼,然後便小心翼翼地,將它卷了起來。
「生命?」鬼人正邪疑道。
「生命。」白靈雙手握著捲軸,抬頭看向了她,「凡生於我筆下之物,皆有生命。」
「我與道士,與道士的徒子徒孫,與徒子徒孫散盡之後的四面白牆,與白牆傾塌之後的廢墟,一同在山上隱居了無數個年頭,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什麼是生命?」
「會動就是生命嗎?那麼花草樹木又如何呢?」
「會思考就是生命嗎?那麼走獸蟲豸又如何呢?」
「有始有終,授之於父母,歸之於自然,就是生命嗎?那麼我自己,又如何呢?」
「最後,我意識到,生命,就是孤獨。」
「從渾然一體的宇宙之中分離出來,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卻意識不到他人的存在,這就是生命,它與孤獨同在。」
「孤獨可以解釋一切,包括為什麼我要同你這樣的陌生人講這麼一段毫無意義的話,以及,你聽了這些話之後,心裡為什麼沒有產生如我一般的共鳴。因為你我都是孤獨的,你和門外的路人,也一樣都是孤獨的。我不能理解你,你也不可能理解任何人。」
「活著,便註定獨居於軀殼之內,便註定孤獨一世,只有死了才能安息。你們每一個人,都不必長久地遭這份罪,但我不同。」
「我是畫中人,只有起點,沒有終點。」
「所以我作畫,賦詩,對於自己的作品能否被理解,沒有一絲期待,只想在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世界』之中,找到一小塊足以『安心』的地方。」
說到這裡,白靈閉上了嘴。
他拿著那個捲軸,從正邪身邊走了過去。他的臉上始終沒表現出多少情緒,但正邪能感覺到,一股悲傷的氣息,正從他的周身擴散開來。
「你說得對啊,我確實無法理解你的心境。」
當白靈背對著正邪,站在她身後的,那個敞開的書架前,準備要把那幅空白的肖像畫放回去時,正邪卻笑了。
「但脫離你所說的『孤獨』的辦法,我卻是有的。」
聽見這句話,白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在原地愣了一下,接著便轉過了身,面向了正邪。於此同時,正邪也面向了他。
贏了!
正邪臉上的喜色,毫無保留地展露了出來。現在的白靈,看見她這中了一百萬大獎一般的表情,恐怕會是一頭霧水吧?
沒關係,過段時間,他就會明白了,在悔恨的海洋之中,明白正邪此時此刻的這張笑臉的真正含義。
「那個辦法就是,『放手』。」
正邪將她帶過來的那個,被她稱作『傳家圌寶』的小鏡子,雙手舉到了胸前,然後扯掉了蒙在它上面的布。
那是一面相當古樸的銅鏡,並不顯得華貴,卻帶著一股神聖的氣息。那上頭刻著太陽的圖騰,又有一龜一鶴,分列太陽左右,是為祥瑞。白靈在那鏡子上,看見了他自己的影子,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當他盯住他自己的,那對藍眼睛時,他發現,他已經無法將目光移開了。
「哐啷」
他手中的絲絹捲軸落到了地上,滾了一段,空白的畫卷便完全攤開了。
「『未來的勝利』?確實,正如您所說的那樣,在那不遠的將來,勝利必然歸我所有!」
正邪高高地舉起了那面,即使變了位置,卻仍然完整地印著白靈的形象的銅鏡,大聲喝道:
「本人鬼人正邪,已經握住了開啟勝利之門的鑰匙!」
(二)
「在嗎,小白?我進來了啊!」
本居小鈴推開了「百靈屋」那扇未鎖的門,走了進去。
她手裡捧著一本厚重的書,那是她此行要來歸還的東西。說來慚愧,她家明明是開書店的,卻還要管白靈借書。
入冬以來,她隔三差五地就要往白靈家跑一趟,有時是為了他家的書,有時是為了他家的人.……也就是他本人。
表面上看有些嚴厲,有些不近人情,知識淵博得讓人不敢靠近,實際接觸起來就會發現,這傢伙真的有很多地方,意外地有「孩子樣」,比如那孩童一般的頑固。
當然,最重要的是長相!這麼可愛的男孩子,怎麼會有人不喜歡?要是誰敢說不喜歡,身為幻想鄉外貌協會副會長的本居小鈴,一定會第一個衝上去把他打死……如果她打得過的話。
順便一說,正會長是阿求。
「小白!在不在家啊,在就吱一聲!」
小鈴站在門口,扯著嗓子吼了一聲。餘音在空蕩蕩的客廳之中迴響,期待之中的回話,當然是沒有的。
「有點奇怪,」她第一時間這麼想著,「明明不在家,卻又沒鎖門,白靈不是這麼不小心的人啊!」
然而,這個想法只持續了一瞬間。因為「白靈很強,不會出事,可以安心」,小鈴的小心臟,便又一次亂撞了起來,就像她剛進門時那樣。
「仔細一想,現在竟然已經發展到了『可以隨意串門』和『可以隨意叫小名』的程度了!」
她緊緊地抱著書本,腦子瞎想,臉頰通紅。
「接下來……更.……更進一步的事,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了?比如這個還有那個還有.……」
「噗哈哈哈,討厭啦~」小鈴歪歪扭扭地,甚至可以說是無比醜陋地,笑了起來,「小白真是人小鬼大,這種事對咱倆來說還太早啦!」
這不過就是些無聊的妄想而已,當然,妄想是女孩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如啤酒與冰箱一般。
但是現在,她還有正事要做。
「不好不好,一不小心就沉溺於妄想了。」小鈴擦了一把口水,自言自語道,「得趕緊把書還了才行,還得回去看店呢。」
她像往常一樣,大步穿過前廳,撥開門帘,然後徑直走到了她唯一能讀得了的「通俗文學」類的書櫃前,將要還的書放回原位,再挑一本新的.……不,嚴格來講,這一回,情況有些不一樣。
她走到一半,便停了下來,彎腰撿起了一張近乎完全空白的絲絹捲軸,然後一臉疑惑地念出了上頭的字:
「『幼子白靈遺像』?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