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傳說們的美好相遇(七)
德古拉又做夢了,這是第二次。
夢裡他依舊站在那片灰色的荒漠里,隔著深淵,溝壑的那一半便是虹色宮殿坐落的地方,女孩的聲音就站在那彼岸,他和她隔著巨大的溝壑相望。
他覺得袋子里鼓鼓囊囊的,將那東西掏出來,是一個邊緣參差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字,那是他的自己的字跡,說來那是他第一次寫的字吧,第一次握著筆更像是把字畫出來的,歪歪扭扭如同抽搐的細蛇,德古拉五指輕輕摩挲著本子的第一頁,上面用無比潦草的字體寫滿了「你好」兩個字。
他想起來那是她教給自己的第一個詞語,你與人相識相知相熟,即使最後成為了未來一生相互陪伴的人,在還是相遇的最初階段,你僅僅只能看著依然陌生的她的背影,然後你拍了拍她的肩膀,看見她回眸一笑,你說「你好」。
德古拉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沾的沙子,他踩在懸崖的邊緣,邊緣堆積的沙碩忽地崩潰墜落入下方的深淵,德古拉退後站穩了腳,看向岸那邊的聲音,黑漆漆的他看不清。
「你,你好。」他對那個人影打招呼。
他看見人影一瞬間似乎笑了,然後風吹過,女孩的長發於裙擺在風中搖曳。他突然覺得腳下不穩,大地開始晃動,他站立的地方忽然出現了坍塌,沙子大量的下沉,瀑布般的跌落下方的黑暗之中,德古拉的雙腿陷入了湍急的流沙里,他拔不出雙腿,於是緊接著是整個身體快速的陷入沙中,只剩下上身和雙臂露在外面。
他驚慌的想要叫出聲,他竭盡全力的揮舞著雙臂,想要朝著上方攀爬,抵抗著流沙對他身體向下的拖拽,他抬頭向上看,看到了灰沉沉的天空,還有不遠處那棵自己一直坐在下面依靠樹榦的巨大的結晶樹。
德古拉忽地遲疑了一下,回去嗎,回到那棵樹下繼續坐在那裡,持續著無窮盡的獨自一人的沉默,上千年上萬年,那麼要去對岸嗎,對啊,那裡有耀眼的宮殿,宮殿里或許有吃不完的珍饈,堆積如山的華美衣裳,四季溫熱的房間里灌入清澈見底的湖水供你游水,或是有巨大的鳥等著你乘著它飛翔?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女孩的身影站在那個地方。
可是自己過得去嗎?這似乎無法跨越的巨大溝壑,自己真的跨得過去嗎?或許只能站在岸邊對著那個世界的身影發出問候,也不知道是否能得來回應。
滾下去吧。有人說。
德古拉猛地睜大了眼,他看見一個魁梧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就在自己的上方,敞開衣襟的胸前還可以看到簡陋的刺青。混混頭目彷彿居高臨下的站在他的頭頂,用冷漠的表情帶著嫌惡的口氣說著。
滾下去吧,他重複著。
你個沒人要的野小子……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需要你……
註定是個不被需要的傢伙……
所有人都厭棄你,世界都要拋棄你……
你個野狗.……
那彷彿上膛的手槍一樣的話語,每一個字都是無情的子彈,沖盪著他的耳膜,要撕裂他的大腦,字字誅心!
他覺得呼吸急促,四肢變得乏力,他就要順著流沙滑落了,他怔怔的看著面前的懸崖邊忽然站滿了人,無數的人,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居民,是的,是自己廝混的這個城鎮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是遭過自己惡作劇與搗亂的人,清一色淡漠的表情,眼神裡帶著厭惡像是在看該被清理掉的垃圾,他們異口同聲,彷彿呼出了寒冬。
離開我們生活的地方……
這裡不需要你……
你個讓人討厭的混賬……
為什麼還會有你這樣的傢伙在……
滾下去.……
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那聲音在德古拉的腦袋裡迴旋,像是無數的鐵鎚轟砸他,他無處可逃,四面八方全是唇齒的利劍。
他茫然的看了眼自己手裡一直緊握的,那個本子,是那個女孩送她的。
頭目混混忽然彎腰出手,措不及防,他一把搶走了德古拉手中的本子,又來了,這一次根本不給德古拉反應的餘地,他抓住本子使勁的撕扯成數不清的碎片,白色的碎紙片被他雙手一拋,全部被吹散在了空中。
德古拉仰頭看著漫天飛舞的白點,覺得體內的血,涼透了。
他的身體再也榨不出一點氣力,隨著泥沙滾落。
是嗎,我去不了那裡,也無法繼續留在樹下,我最後,是要滾落到無盡的黑暗裡嗎,我不應該,活下去嗎……
可即使如此,我也想,能握住她送我的東西啊。德古拉抬起手,伸向那紙片飛舞的高空。
耳邊忽然傳來,悅耳的歌聲。
聲音宛若天籟,彷彿溫柔慈悲的神對殘酷的世界伸出撫平創傷的手,德古拉忽然覺得下沉的勢頭止住了,那歌聲彷彿神跡,是他末路盡頭忽然降臨的神跡,原本細散的沙流凝固了,拖著他的身體防止跌落,他抬頭,看見岸邊站著的人依舊冷著臉不停的開口,可是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被歌聲快速的淹沒。
一個人的歌聲,可以掩蓋那千百人一齊唾罵嗎?
那唱歌的,大概是天使吧。
德古拉忽然覺得全身像是要觸點,記憶不受自己控制的變成畫面展現在眼前,那是個夜晚,一如往常的世界里他一如既往的走著,忽然就撞上了那個賣力推車的女孩,她和自己一樣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個城市,對他說,「願意幫我推車嗎?」
於是那一晚就變得不一樣了,他推著車向前走,女孩就坐在車頂哼唱,唱的的旋律,和此時他聽到的一摸一樣!
他終於隱約聽清了歌聲。
映在你眼中的我,是怎樣的顏色
若你心冀殷虹,願以陽光相贈
傷悲滿溢,雙目緊閉
淚珠滴落,沁透心肺
水波蜿蜒蕩漾,無力交疊
宛如搖籃微盪,催人入眠
唯有在夢裡尋覓那懷念的面容
……
德古拉在沙子里扭轉著身體,他爬在沙堆上看著岸的那邊,女孩的身影循著朝向他的方向踱步走來,杏唇開合。
「菲娜.……」他輕輕叫出聲。
德古拉微微睜開了眼,微弱的光線照不開屋子的全貌,模糊的視野里,女孩坐在自己的身邊低頭望著他,女孩輕輕的點頭像是在哼歌,耳邊的旋律不曾斷絕。
「我在啊。」有人回答。
他終於看清了,和自己面對面靠的很近的女孩,記憶里的那段最清晰難以忘記的時光,他們兩人就是這樣坐在一起挨得很近很近,只是這次有點不同,菲娜身處他的上方,黑色的發梢垂下了正好掃在他的臉上,他看到菲娜那張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頰露出了略微疲憊的笑容,白皙的手伸過來撫摸著他的臉頰。
好涼,涼的像模糊的記憶中那刺骨的雨水一樣.……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曾有個人這樣輕撫自己的臉,那一模一樣的觸感,還是那泌人心肺的溫度。可是他記不清了,頭有些痛,在那段記憶中,他似乎失了很多血,導致意識漸漸潰散。
「你的手怎麼這麼冰?」語言交流學明顯沒有學到門的德古拉呆愣了片刻,最後蹦出這麼一句台詞來。
菲娜立即把手抽了回去。德古拉看到她表情一剎那的黯淡,心裡咯噔一下,心想自己又說錯話了。
「家啊。」菲娜說。
「哦,」德古拉終於有力氣讓環視了周圍,廢棄狹小的屋子正是兩人一起打掃過的那間,包括屋裡各處的擺置都是兩人的共同成果,他正躺在屋裡靠角落的床上,「原來是你家啊。」
菲娜微微的笑笑,德古拉沒看懂這個笑的意思。
「啊,對了。」他想起了什麼,慌手慌腳的坐起來摸索自己的身體,甚至沒有立即注意到全身的傷勢癒合的那麼快。
「就在你手裡啊,你往哪裡找?」菲娜把雙腿抬到床上弓著,用手拖著自己的腮幫子,看旁邊的男孩手忙腳亂的滑稽樣。
德古拉一愣,才注意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原來就在手裡,他鬆開五指,看見掌心裡皺巴巴的本子,依舊潮濕,上面寫的東西全部被沖花了。
「變成這樣了,」德古拉撓著頭不敢抬頭看菲娜,嘟嘟囔囔,他又意識到不對,趕忙補充,「對不起,明明是你給我的東西,因為我被弄成這樣了。」
「錯不在你啊,」菲娜伸出手,撫摸著那又潮又皺的本子,「是那些欺負你的人乾的。」
「不,是我的錯,」德古拉耷拉著頭,「都因為,送給的人,是我。」
菲娜抱著自己,把半邊臉藏在了臂挽中,偷偷的抿嘴。
「我不知道怎麼說明啦,我連字都還沒識全,」德古拉撓撓臉,「因為我,和普通人都不一樣吧,大家都活在那邊的熱鬧的街區里,那樣才是正常人,我這樣連睡覺都是隨便挑個巷子的,是不正常的,如果送給的是那些正常人,他們肯定能很容易的就保護好這個本子不會弄壞,但是送給的人是我,於是它就得不到保護了。」
菲娜聽著德古拉的敘說,感覺心裡流淌著酸水。
「我就是這樣啊,其實一直都是被所有人討厭著的,那些同樣被討厭的人也不會喜歡我,反倒總是來找我麻煩,這麼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醒來了就去街上搗亂被大家罵,快要入睡的時候就一個人圍著鎮子外亂走,也沒地方去,等到大家都睡了,回去了就隨便找個巷子蹲那裡看星星,看到困了就睡,有時候那些人半夜就來找我,把我打醒了,我還沒回過神呢就已經全身都是傷,」德古拉說,「不過都沒這次來的人多,還有動刀子的。」
「大概是終於被我惹火了吧,那活人,」德古拉傻笑了一下,卻耷拉著臉像是在哭,「那些人也知道,就算把我打死了也沒什麼人管的,畢竟我也誰都不認識,感覺就是,那個詞是什麼來著?」他想了想,「哦對了,是多餘,我覺得我就是多餘的那種。」
多餘嗎?菲娜心想,是說自己不被人任何人需要,所以自己是被社會排除在外的,就算是野獸也都還有個族群什麼的,人類若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被接納,那他豈不是就被世界排除在外了嗎,真正的,被世界拋棄,漸漸的被遺忘。
她覺得心臟像是變成了脆弱的果殼,現在殼裂了,那些一直攪動著的酸水就流了出了,像是要隨著淚水一起從眼眶裡湧出來。
「我教給你詞,可不是讓你用在這裡的。」菲娜盯著德古拉說。
德古拉一驚,抬頭看見菲娜抱著自己縮在床腳,把臉都藏在了臂彎里,偷偷露出兩個眼睛瞪著他,看的他背後一陣發虛。
「我又說錯話了嗎,」德古拉有些緊張,「對,對不起。」
「我其實,一直都很害怕,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一想到如果無法再來找你識字的話,就覺得心裡很難受,有種很空的感覺,」德古拉撐出一個勉強的笑,「但我本來就是被所有人討厭的那種.……」他抿抿嘴,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這個時候該說謝謝吧,這段時光,我真的覺得特別的,特別的好,」他垂下頭,看了眼手中的本子,那是女孩辛辛苦苦收集和剪裁紙張然後裝訂成的,她親手做的自己都沒來得及用就送給了自己,可是自己卻把她的東西弄成了這幅不堪入目的樣子,「就算你討厭也無所謂。」
菲娜覺得那些酸水一口氣上涌,像是堵在了喉部又流進鼻腔讓她嗆了一口。
她忽地伸出巴掌,最後落在了德古拉臉上還差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五指瑟瑟的抖動,德古拉下意識的閉眼,但是預想中的感覺一直沒來,他悄悄睜開眼,看到了懸在自己眼前的手,和手的主人露出的眼瞳里流轉的水光。
菲娜把手收回去了,終是沒有忍心下去手。
「那個本子.……」菲娜說。
「嗯,都是我的錯。」德古拉閉上眼低頭,等待著接下來的訓斥。
「除你之外,就沒人送了啊,」她說,「我跟你一樣啊,什麼人都不熟,如果不送給你,還有誰能送呢,也不會有人稀罕我的東西啊。」
「太狡猾了,說的好像自己是最特殊的那樣,」她又說,「其實,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啊,你沒有親人,我也沒有,你沒有朋友,我也沒有,」她緩緩抬起頭看向德古拉,「我們都一樣啊,我們的都是什麼都沒有。」
德古拉一愣,他看著菲娜的笑容,看著她的臉頰上留下的水痕。
她忽然趴在了德古拉的身上,靠近過去,伸出雙手,德古拉驚了一下,下意識的往後退,但是後背立刻撞到了牆壁上,他慌張的看著菲娜考慮過來,伸出手在自己的頭頂,使勁的揉了揉。
「不公平,不公平,」菲娜說,「大家都是在這個世界上出生的啊,就算我們沒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但大家依舊都該一樣的啊,至少,都有好好活下去的權利吧,憑什麼,憑什麼就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的生活下去,」她的臉貼著德古拉極盡,兩個人的視線交合在一起,「憑什麼,你就不能被人接受啊,憑什麼,你就該被世界拋棄呢。」
她哭了。
「我……」德古拉獃獃的看著眼前的女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女孩哭,他沒有哪次像這樣那麼討厭自己,討厭自己不會說話,什麼都不會,還惹得唯一願意與自己交流的女孩,落淚了。
「我也有過很艱辛的時光,那時候我很小,唯一一個好心收養我的老人,我的爺爺他也去世了,從此世界上我只是一人,我被人欺負,被人冷漠相對,我哭著想念我的爺爺,對我素未謀面的父母生氣,對自己該怎麼活下去而質疑和茫然。」
「我第一次見到你,」德古拉說,「看你很開心悠閑的樣子。」
「如果我們本來就活在傷心和艱難中,那為何我們不自己給自己找開心和悠然呢,」菲娜說,「我都可以像現在這樣努力的活下去,你為什麼要想的,這麼消極啊。」
「可是,大家都討厭我。」德古拉喃喃。
「誰說的,你見過哪個討厭你的人願意和你說這麼多話,」菲娜說,「聽我說德古拉,從此以後你睡覺不能睡在路邊或巷子里,你漫無目的的走在鎮外也不用想自己沒有能去的地方,你就在這裡,」她用力拍了拍身下的床,「你再也不需要無所事事的時候就去街上惡作劇,希望有人看著你的話也會有,」她輕輕的摟住了德古拉的脖子,「這裡就有,就在這裡,你沒人要,我也是,我會教你識字,帶你一起出去,去各種地方干各種事情,我們也可以有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我們可以有朋友,有家人。」
「我,我可以留在這裡嗎?」德古拉怔怔的問。
「一起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菲娜說,「我們成為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