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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項益民

  項益民收到邱楓的包裹是三日前。


  他與邱楓是相知數年的好友,常常互郵些本地特產和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所以收到包裹之初並未在意,加之工作正忙,兩天都沒開拆。


  總算清閑一點的時候,他才開了紙箱,發現老友不僅寄來點心,還送了一本《大荒筆記》和三封書信。


  一封是邱楓的情況說明,另一封是吳銳的致意,還有一封是作者晉桐的投稿信。


  吳銳是什麼人,項益民相當清楚。


  幾年前剛剛大學畢業,他便在《帝京日報》找到一份好工作,當上了記者。


  那時華解不顯山不露水,行動溫和,經常搞些和平抗議,街頭宣講。由於他們提出的議題大多很有噱頭,極具新聞價值,項益民被報社指派專一對口負責,多次採訪這個小型組織。


  在一年多的接觸中,他漸漸了解到華解奉行的思想,逐步對大同黨、社群主義、鐵血同盟會、進步黨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不自覺的認同起對方的理念。


  日子一長,他與華解這群年輕人就成了朋友,結下了深厚的私人友誼。


  後來,他的大學學長余芥子拿到上海輪船公司老闆錢家福的一筆投資,創立了《品報》,邀他南下共謀一番事業。他思慮再三,答應了學長邀請,離開帝京,來到松江。


  這一走,未必不是幸事。因為僅僅一年後,三大案就爆發了。華解諸人鋃鐺入獄,項益民躲過一劫。


  政治風雲的變幻,未能改變他們的情誼。吳銳一封信至請求幫忙,項益民根本不需要考慮,自然非幫不可。


  至於晉桐此人,底細他也清楚。


  項益民相當關注三大案的審判,且與邱楓一直有書信往來,華解的成員名單,他了如指掌。當他看到判決書里多出一個「窩藏罪」的流放罪犯,立刻明白,此人是被牽連的無辜者。


  那麼,幫助晉桐發表文章,未必不是一種補償。抱著這樣的心理,項益民翻開了《大荒筆記》。


  開始的幾篇,確實讓他有些失望,題記還算有意思,正文就寫得乾巴巴的。


  好在文字通順,主人公又是一幫流放者,切入角度十分新奇,讓讀者對他們的命運牽腸掛肚,還是能夠吸引人讀下去的。


  看到第五篇《狩獵》,感覺大不相同。這一章寫荒野上的狩獵,趣味橫生,文筆也有了很大提高,尤其最後一句拔高立意,看得項益民心中五味陳雜。


  文中寫道:「這片土地雖然荒涼,我們寧願歌唱!」


  面對整個社會的排斥、帝國政府的無情鎮壓,他們與其呻吟,寧願歌唱!


  換一個幾十年來用濫的詞就是:青春無悔!


  他們,真的無悔嗎?

  「也許是我太過淺薄,不能理解他們信仰的堅定。可不無悔又能怎樣?不無悔,荒涼的青春向何處安放?無怨無悔或許是他們維護自尊的一面盾牌吧?」項益民輕輕翻看這一頁,繼續看下去。


  《暴風雪》、《馬與狗》兩篇格調更加愉快,讀起來也很輕鬆,直到他讀了第八篇《犧牲》,許晶晶之死,眼眶忽然濕潤了。


  原來,那些帳篷里煮肉、逗狗玩鬧、連詩對句、教小姑娘數學課、縫棉褲把褲子補成圓筒之類的趣事,不過是苦中作樂,真相是他們距離死亡很近,一不小心就會失去生命。


  晉桐說,「她的青春永遠不朽」,你們當真如此以為么?


  項益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再往後翻,越讀心情越好了起來。


  若說前幾章表達的情感有些不自覺的刻意,再往後,無論是作者的文字還是書中一干角色,給都給人「風輕雲淡」的感覺。


  無論是《漁獲》的激動,還是《麥收》的興奮,文字間都展現著一種恬淡的中和之美。哪怕是《夏蟲》帶來低落與沮喪,《狼禍》造成李劍通之死,作者悲中含憤,仍是哀而不傷。


  流放者從未被一時的快樂蒙蔽,也絕不會淪落到在痛苦中掙扎。


  他們是華解,是堅定的革命者,是硬骨頭,是一群打不垮的人!


  正因為書中有這樣一股子「精氣神」,《大荒筆記》才吸引著項益民不惜熬夜反覆讀了三遍,並在次日亟不可待地推薦給主編!


  余芥子看完晉桐的投稿信,沒有多說什麼,要回了那本《大荒筆記》,打發項益民出去幹活,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一直讀到中午。


  午飯時間,他拉著項益民到四馬路「杏花樓」吃廣東茶點。


  兩人選了個二樓靠街的窗邊座位,悶頭一陣吃喝,余芥子忽然說道:「晉桐不介意我們刪改,那就改吧。交給你成么?」


  「沒問題!」


  「流放者這個大的身份前提可以保留,但是,任何可能讓人聯想到華解的線索都要刪掉!」


  「明白!」


  「還有一個問題……」


  「大佬請講!」


  「書裡面很多次提到自製弓箭,明明就是槍!非說什麼弓箭,寫得跟武打小說一樣,簡直掩耳盜鈴!這個必須改,都改回槍!」


  「……不妥吧?流放者持有槍支是違法行為!」


  「所以這是我們的編輯為了藝術完整性所作的修改,跟作者無關!」


  「大佬就是大佬,有擔當!那——連載就放到下一期?」


  「不。再等等!」


  「等?到什麼時候?」


  「晉桐信里不是說了么,他還有本詩集交給東方瑟的印書館了,咱們就等到他詩集出版之後……」


  「借東風!芥子兄好計謀!」


  「心不誠就不要拍馬,表情彆扭死了!」


  兩人吃好午飯會了鈔,回到報館。


  余芥子正要到辦公室旁邊的休息室里午睡一會兒,忽然一拍腦門,把項益民叫到自己辦公室里。


  「差點忘了!天一影像公司的那個廣告策劃得怎麼樣了?」


  「你說他們要捧的那個歐陽倩?」、


  「對、對,那個歐陽倩,她馬上要出第一部電影,好像叫《冰清玉潔》什麼的,是個愛情片。」


  「哦,那個啊,我已經搞定了,文稿交給小張寫,策劃你要不要聽聽?」


  「當然得聽!上回你給『三星白蘭地』搞的那個有獎徵集下聯,鬧得滿城風雨,不少人都揚言上法院告我們了!」


  「但是效果也好啊!那次之後,三星白蘭地就成咱們常規廣告客戶了!」


  「那也得考慮公眾影響!你搞個上聯出來說五月黃梅天,重金求下聯,結果鬧到最後是條廣告,這叫欺騙老百姓感情!」


  「大佬你這麼說,我這回還得欺騙老百姓感情……」


  「你又出什麼幺蛾子?」


  「你聽了可別發火。」


  「你先說。」


  「你知道下周柏林愛樂樂團來丹桂大戲台演出的事吧?」


  「知道啊!」


  「我的策劃就是,先弄個整版廣告,說一位女士在丹桂大戲台丟失了一枚貴重鑽戒。如今高價懸賞,出一萬元吧,答謝送還戒指之人。」


  「然後呢?」


  「等樂團演出之後,咱們不是照例要登樂評么,就在那期,刊出啟示,還是整版,說樂團某指揮拾金不昧,送還戒指,謝禮分文不取。然後公開這位女士的姓名就是……」


  「歐陽倩!」


  「大佬你一猜就中啊!」


  「你這法子也太,太……」


  「不要臉?非也,非也,如今中德友好是大勢,我們是為國家政策鼓吹!

  而且我們還有後續報道——德國指揮家對歐陽小姐一見傾心,苦追不止,可惜始終未能擄獲芳心,只得黯然歸國,如此更大漲國人志氣,歐陽小姐一舉成名不在話下!」


  「想法是很好,就是不知人家樂團指揮是否樂意配合?」


  「不一定是指揮,也可以是小提琴手啊,鋼琴家啊,一個樂團那麼多人,總能找到樂意的。」


  「也罷,就照你的策劃辦吧。」


  「芥子兄放心,我們雖然小小地欺騙了讀者的感情,至少沒有欺騙他們的錢財和肉體。」


  「你還想欺騙肉體!」


  「小弟豈敢?不過你看看如今松江府大大小小的報紙,哪一家不登醫藥廣告?

  最常見的就是印度神油、萬靈藥水,我隔壁一個鄰居買了一瓶,說是搽了可以不長鬍子。結果用了以後皮膚腐爛,等到醫好、痂退就成了一塊油光閃亮的疤痕,鬍子倒真不會長了。


  這種欺騙讀者的行為再尋常不過!也就是咱們品報守住了底線,堅決不做醫療廣告。這都是芥子兄的功德啊!」


  「少來!」余芥子哈哈大笑,回去午休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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