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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袁文定的課程

  會議雖多,晉靜的課程並沒有耽誤。


  晉桐不希望妹妹變成革命小將,便經常跟她探討交流「老師們」的觀點,進行啟髮式教育。


  一個黃昏,革命者們又去大帳篷開會,輪值的晉桐跟妹妹在廚房蒸饅頭。


  饅頭上了自製的蒸屜,兩人圍著灶火,坐在一個大木墩子上聊天。晉桐關心起妹妹的學習,晉靜心不在焉地回答著,手指卻擱在大腿上彈動不止,彷彿響應著虛空中的節奏。


  晉桐一把抓住妹妹的手,「你小兒多動症呀!」


  晉靜如夢方醒般「啊」了一聲,「什麼多動症?」


  「手亂動什麼呢?」


  晉靜些微慌亂,道:「這是手指靈活練習……」


  「哦?周蘭秋老師教你的?」晉桐語氣緩和下來。周蘭秋負責晉靜的音樂課,據說鋼琴彈得極好。


  「對啊,周老師教的。」晉靜趕緊應承。


  「你今天可沒有音樂課……」晉桐循循善誘。


  「昨天教的!」


  晉桐故作驚訝,「是嗎?你昨天學的不是古琴文字譜嗎?要不要我去問周老師?」


  晉靜眨巴眨巴眼,裝了一會兒可憐,見晉桐一副陰險表情,便猛撲到他懷裡,用額頭蹭他的胸口,撒嬌道:「我錯了,我錯了好嘛!」


  晉桐乘勝追擊,一邊施展摸頭神功,一邊問道:「說說你錯在哪裡?」


  「錯在,錯在……」晉靜忽然兩臂用力,勒緊晉桐的胸腹,「哈哈,晉桐你上當了,本女俠今天要打倒你個大魔王!」


  晉靜雖然開始習武,畢竟日淺,力氣哪裡比得過她哥,兩人打鬧不到十秒,晉靜就被哥哥按住了兩邊肩膀。她背靠木墩仰面躺著,兩手撐地,馬尾辮也耷拉到地上。


  「哼!本女俠認輸了!」晉靜偏過頭,不服氣道。


  晉桐放開她,裝模作樣地拍了拍手,道:「既然認輸,還不從實招來!」


  晉靜默默翻身站起,忽然「哈」地一聲,作勢要掐晉桐脖子,晉桐哪容她得逞,左手一伸就按在她額頭上,晉靜前進不得,兩臂掄成風火輪,大喊「晉桐我跟你拼啦!」


  「王八拳是沒用的!」晉桐穩穩擋住攻勢。


  「切!」晉靜收功坐回木墩子,悻悻道:「一點都不讓著我!」


  「讓你?你個小皮猴還想上天?」晉桐拉住妹妹,「說實話,那套手指靈活操哪兒學的?為什麼說謊?」


  晉靜遲疑了片刻,晉桐也不催,等她自己想好。


  好一會兒,她才小聲道:「是袁大叔教我的……」


  「袁大……袁文定?」晉桐音調上升,立刻明白了。


  袁文定是什麼人?賊!


  「前天,我幫著搬柴火的時候,袁大叔偷偷跟我說,我中指、食指長度一樣,天生就是吃那碗飯的……」


  「放屁!」晉桐怒了,「格天殺的賊骨頭!」


  晉靜見哥哥生氣,連忙道:「我說了,我才不想當小偷!袁大叔就說,可以教我一套鍛煉方法,讓手指更靈活,對彈琴有好處。」


  可荒原上唯一的樂器是周蘭香隨身的竹笛,鋼琴古琴什麼的一概沒有。


  晉靜演示了整套靈活操,包括九個練習,從單指起落、移動控制練習到雙指、雙手配合練習、懸空練習、間隔練習、空抓練習不一而足。


  晉桐仔細看了一遍,發現真是器樂彈奏的手指鍛煉方法,絕非下九流的門道。


  「這套練習,你問問周老師有沒有不妥,她同意,你再練。」


  「嗯。」晉靜點頭。


  「袁文定那裡,我找他談談。」晉桐起身離開廚房。


  袁文定沒被叫去開會,一個人百無聊賴躺在床上,裹著被子,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屋頂,不知想些什麼。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一個小火盆,木柴快要燃盡,發散著昏暗的紅芒。


  晉桐一進地窨子,他就醒覺起身,「師弟,你怎麼才來?」


  晉桐一愣,「你等我?」


  「是啊,還以為你昨天就能發現呢。」


  「今天也不晚。說吧,你想幹什麼?」


  袁文定輕笑一聲,「還能幹啥?無聊,想收個徒弟唄。」


  晉桐肩膀一抖,步槍落入掌中,「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就你?我不信……」袁文定悠悠道。


  晉桐一拉槍栓,瞄向他的腿。


  「你不敢打頭……」袁文定聲音憊懶,「有的人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你嘛……」


  晉桐把槍口略微上揚,瞄向了頭。


  「我怎樣!」


  「身懷利器,什麼是利器?」袁文定忽然正經起來,「偷也是利器!」


  他掀開被子,跳下床,走到晉桐面前,手壓在槍桿上,緩緩道「晉桐你想過沒有?你妹子十一歲就跟你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整天跟一幫反賊混一塊,長大以後會變成什麼樣?」


  晉桐呆住了。


  「你沒想過吧?」袁文定趾高氣揚,「我想過!你妹妹以後要不是反賊,要不就是大盜!


  我看你跟那幫反賊雖然親近,也算不得一路人。可你那個妹子,你真以為管得住?你自己都沒想明白以後怎麼辦吧?嘴上說不要,心裡其實很想你妹子變成那種革命者,對吧?」


  袁文定把「革命者」三個字說得很重,一股諷刺味道。


  「你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人,也成不了那種人,就想讓自己妹子變成那種人!別不信,你心底要不是這麼想的,能同意那幫人給你妹子當老師?


  這世道啊,人要不信點什麼,活不下去!」


  晉桐兩世為人也未料到會被一個小偷點破潛意識。


  這一刻,袁文定彷彿看破紅塵的老僧,絲毫不見猥瑣。


  「我私心來講,想有個傳人是真的,晉靜是天生的好材料,可遇不可求哇!」


  袁文定轉回床上躺著,「管你反賊大盜,技多不壓身!教她一門手藝,說不準活得長久些!」


  晉桐默默把槍背回去,蹲到火盆邊,添了幾塊柴,只覺嗓子幹得要命。


  「教本事可以,不能拜師!」


  袁文定翹起二郎腿,哂笑一聲,「老子閑著無聊找點事兒干。拜個屁的師!」


  「那就好。」晉桐烤了一會兒火,忽然想到了什麼,「聽說盜門教徒弟,有滾水夾銅錢什麼的……」


  袁文定「嘿嘿」奸笑,「心疼了?我師傅教我的時候,從剛燒開的水壺裡夾銅錢,夾不出來沒飯吃!老鼠夾子練快手,慢一點就鮮血淋漓,那是真苦!」


  「呃……」晉桐有點後悔了。


  「放心吧,保證不練出傷。」袁文定嘆了口氣,「我還怕傷了她,被你一槍崩到腦門上。」


  「那,循序漸進啊!溜門撬鎖偷皮夾,她願意學就學,不願學就不學,我全當沒看見。」


  「掩耳盜鈴就是說你!」袁文定毫不客氣,「莫非她學會了偷,就不由自主變成小偷了?」


  「哪有這等事!」晉桐哭笑不得。


  「還真有!」


  袁文定抬起杠來,「沒聽說闊太太為找刺激當小偷?這世上就有天生的賊骨頭。所以說,多看新聞多讀報,要增廣見聞!」


  晉桐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人挺有文化,成語一個接一個!」


  「那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別看不起我一個賊,我也上過學,讀過書,學過琴!」


  袁文定唱起大戲,「我本是——卧龍崗上——散淡滴人——」


  「還拽起來了!」


  晉桐鬱悶地走出地窨子,生怕再跟這個流氓聊下去,會忍不住給他腿上來一槍。


  外頭寒風一吹,神智清明許多,晉桐自嘲地笑起來,「跟他計較什麼,說一千道一萬,他把本事教給晉靜,還是咱家賺了!」


  回到廚房,饅頭可以出鍋了。


  晉靜跑去大帳篷外喊了一聲,「熱乎乎的饅頭,快來盛呀!」一分鐘后,大家紛紛出來,回地窨子取自己的飯碗。


  晉桐負責裝盤,每人三個饅頭,加一小份鹽漬白菜,白開水管夠。


  吃完晚飯,男女生各回宿舍,點起煤油燈。


  晉桐取出筆記本斟酌《大荒筆記》的新篇,他最近新完成了三篇,分別是《狩獵》、《馬與狗》、《暴風雪》。


  每一篇都在讀書會上接受晉靜和二十三個革命者的評判。


  晉靜最喜歡當然的是《馬與狗》,因為故事的配角之一是她最愛的小白,吳銳也不吝讚美稱「寫物如寫人,讓革命者重新認識了身邊忠誠、勇敢卻不會說話的同志」。


  女生大多認為《暴風雪》一節有妙趣,寫風雪時被局限在室內,記錄日常的小處,各種細節十分溫馨,評價甚高。


  但林茜認為晉桐寫得最好的是《狩獵》一節。文中隱去了用槍狩獵的細節,打野味靠的是下套子、設陷阱,自製弓箭。


  她在讀書會上發言道:

  「這一篇的筆調不同其他,更優雅細膩。狩獵是激烈的,描寫是安靜的。彷彿北風的吟唱,歌頌著迷人的荒野——生機勃勃、廣袤純粹。


  深入荒野,無論跋涉的艱難,還是雪橇的暢快,以及趕在日落前的回歸都是詩意的。我最喜歡那句『風,把麻雀最後的餘溫,朝落日吹去。』意象優美,冷峭峻拔。


  讀這篇散文,彷彿聆聽一場與荒野的對話。不管是夜晚嗥叫的灰狼,還是晨間覓食的野雞,不管是冰封的湖泊沼澤,還是千年沉靜的松林。


  尤其描寫松林,『一棵樹,一棵樹,彼此孤離地兀立著。風與空氣告訴著它們的距離。但在泥土的覆蓋下,它們的根生長著,在看不見的深處,把根須糾纏在一起。』


  描寫的是愛情、友情、同志之情?還是在說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深深的羈絆……」


  林茜愛極了這篇散文,不僅在讀書會上全文朗誦,還一字不差地抄到自己的日記本里。其他人沒她這麼痴迷,但也公認《狩獵》應被放到教科書上,讓中學生全文背誦。


  沒人知道,這短短几千字里,晉桐化用了包括艾青、北島等近現代詩人的十幾首名詩名句。


  前四篇,他僅在文章開頭借用一首小詩,而這樣的大規模抄襲還是首次,應該說是一次嘗試。


  他在內心為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歷史改變了,許多詩人甚至不會出生,就算出生,際遇也大不相同,許多名篇不可能誕生!所以,做一個平行世界的文字搬運工是正義的!我在補償這個世界!」


  晉桐這樣堅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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