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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安魂

  小劉醫官聽到師弟喊自己,迅速跑了過來跟師弟來到無定河邊。小劉醫官看清河中漂著的東西之後,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河面,牙咬得嘎吱嘎吱響。許久,小劉醫官開口道:「你馬上去喊兩位把總來。」語調中的怒火顯然已經到了極點。


  兩位把總一來,順著小劉醫官所指,就看到了河中漂浮著無數的屍體。小劉醫官徑直開口道:「咱們今晚不渡河了,馬上安排兵士撈屍體。咱們既然遇上了,就必須管這事兒,不能讓百姓的屍體就這麼在河裡漂著,任魚蝦啃食。得把他們入土安葬!」兩位把總對視了一下,韓把總開口說道:「弟兄們這時都已疲憊不堪,何況咱們的口糧也撐不了幾天了。」小劉醫官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無妨,我已有了打算,命令兵士殺掉繳獲的突遼馬匹,今晚吃頓馬肉,吃飽了好乾活,吃不完的馬肉給每個兵士分分,都帶上。等過了無定河就離家不遠了,若是晝夜趕路,再往西走十天便可趕回定北縣。」


  韓把總還要爭辯兩句,被錢把總拉扯著走開了。兩委把總把命令傳達下去,威北營的兵士雖說捨不得胯下的戰馬,可還是執行了軍令,韓把總特意先挑著瘦弱的和騸過得戰馬宰殺。兵士們被分成幾批,一批專門負責撈河中的屍體,另有一批集合在一起挖一個大坑,準備埋葬撈上來的屍體。還有兩波兵士先歇息,積攢體力準備接替前兩批兵士。又單獨分出幾十人負責宰殺戰馬,架鍋燒水,準備煮馬肉。韓把總挑了又挑,好容易留下些最好的突遼戰馬,都是沒閹割的種馬和年輕的牝馬,準備留著回去產小馬駒。韓把總挑完這些好馬,就捂著臉扭頭離開了,兵士們開始宰殺馬匹,清理內臟,拾柴火。


  小劉醫官和李得一都在幫忙撈著河中的浮屍,李得一還特意安排幾個兵士去弄了不少長的枝杈回來,暫時充當鉤子,幫著打撈漂在河中心的浮屍。忙了大半夜,饒是小劉醫官修到了俱五通境的身體,也感覺疲憊不堪,一般的兵士們已經輪換了三班。李得一氣喘呼呼,滿頭冒汗湊近師哥說道:「師哥,俺看差不多行了,要不今天先這樣吧,兵士們有的都累脫力了。」小劉醫官抬起頭四下觀望了一圈,發現不少士兵已經累得直接昏睡了過去,拍拍師弟,疲憊地說道:「你讓他們先歇歇吧。我去弄點石頭壘個祭台,得給這些死難的百姓們安安魂,他們死的不甘心啊,都是橫死的。順便把咱們捎帶的突遼人的人頭拿來幾個,我要借這些人頭祭拜這些死去的百姓。」


  過了一陣,李得一把人頭準備妥當,擺在了小劉醫官臨時搭起的石頭祭壇上。小劉醫官掏出剩下的最後一點白繃帶,綁在了頭上,一揮手,點燃了旁邊堆起的柴火堆。「魂歸來兮……」小劉醫官獨自在祭台上吟唱著招魂詞,李得一在下面開始動手跟兵士們一起把幾個土坑填上。


  新挖的大坑中密密麻麻全是擺好的平周朝屍體,這一個坑足有一千多具。李得一邊填土邊念叨著:「俺們人手不夠,手裡的傢伙兒也不湊手。這荒郊野地的,你們也別嫌棄,先湊合著吧。這次先拿幾個突遼人的人頭給你們消消怨氣,等以後俺會殺更多的突遼人給你們報仇的。血債血償,俺一定要讓突遼人血債血償。突遼狗殺了多少平周朝的百姓,俺以後就殺多少突遼狗!都安息吧……」


  小劉醫官眼瞅著師弟跟兵士們慢慢把大坑填上,久久沒有一句話。天上濃重的烏雲遮蔽了夜空,第一月被徹底擋住,就連星光都半點兒透不出來。夜,徹底黑了下來。李得一抬頭看著站在祭台上的師哥,卻發現根本看不清在這黑夜籠罩之下,師哥此刻的模樣。李得一此刻覺得,現在師哥身上籠罩著一隻野獸,一隻想要痛飲仇敵血液的野獸。小劉醫官從小跟著師父孫老醫官長大,孫老醫官一聲崇敬狄大帥,特別推崇狄大帥一生戍邊護民的理想。小劉醫官從小跟著師父長大,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在心中認同著戍邊護民的理想,此刻見到這無定河中漂著的數不盡的百姓屍首,內心中的悲憤,可想而知。


  李得一靜靜地等著師哥從祭台上走下來,低聲說道:「師哥,河裡的屍體根本撈不完,咱們只撈上來一小部分,更多的都順著無定河漂走了。」小劉醫官用冰冷的聲音說道:「能撈多少算多少,咱們儘力就行了。我決定了,咱們先不急著往回趕了,明天接著在這河面上撈屍體,屍體這麼多,總不能讓兵士們趟著屍體過河。」


  「恩,說得對,俺也這麼覺得。」


  「行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明天還要接著忙活。」


  小劉醫官帶著眾兵士在無定河邊撈了七天七夜的屍體,直到第七天半夜裡,河面上順流漂下的屍體才漸漸的少了,不是被威北營的兵士撈盡了,而是大部分屍首都被湍急的河流沖走了,威北營撈上岸的,不過是一小部分。這天夜裡,入冬的第一場雪終於姍姍來遲。兩位把總找到小劉醫官,商量道:「該過河了,再拖下去,河面上就會有一層薄薄的浮冰,那時再過河就萬分的兇險,恐怕要白白搭進去不少弟兄的性命。」小劉醫官點頭答應道:「咱們也該回去了,師父直怕是已經在家裡等的心急了。我已經探出一處淺灘,水只沒到小腿肚子,正好可以過河。傳令下去,半個時辰之後渡河,讓弟兄們都收拾妥當。」


  接下來回去的路上有驚無險,小劉醫官帶著人晝夜趕路,每天只歇息兩個時辰。路上遇到幾波突遼人的探馬斥候,威北營只是躲入山中繼續前進,也不曾派人驅趕。原本十天的路程,走了七天就看到了定北縣的城牆。這一路上幸虧有提前準備好的馬肉頂著,一眾兵士雖然日夜趕路,卻沒有出現因為體力透支而倒地猝死的狀況。到了最後兩天路,李得一提議把鐵鍋,帳篷,等一些輜重都暫時放在山中一處隱秘地藏好,只帶著刀和戰馬輕裝趕路。這個主意一提出來就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贊成,紛紛表示若是早提幾天就好了,就連一向勤儉度日的韓把總這回都沒有提出異議。


  看到定北縣城牆的那一刻,李得一眼淚都流出來了,回家的感覺真好。不少兵士此時體力早已透支,只是靠一口氣強撐著不倒,這會兒看到了家門口,那口氣兒一松,紛紛軟倒在地。有的兵士直接跪在地上大哭起來,這幫鐵打的漢子面對窮凶極惡的突遼人都不曾打個顫,如今卻被回家的喜悅刺激的失聲痛哭。幸虧城中早有準備,呼啦啦出來幾十輛板車,把軟倒在地的兵士都抬上了車,直接拉回城中。


  孫老醫官就在城門口等著迎接眾人,遠遠地看到自己兩個寶貝徒弟平安歸來,老人家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里。孫老醫官笑呵呵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熱騰騰的飯食早就給你們準備好了,為師知道你們疲憊異常,此時萬萬不可立馬歇息,不然有損身體。先稍吃一點飯食,肚子里打個底兒再去歇歇。」說著也不待回營,就這麼在街上發起了吃食,不多,每人一個小窩頭,一個雞蛋,再加一碗小米稀飯。好多兵士只是簡單地吃了幾口,就再也抑制不住席捲全身而來的倦意,頭一歪,沉沉睡去。


  孫老醫官安排人把遠征回來的兵士都送回去歇息,已經睡著了的就讓人背著送到床上。轉頭讓倆寶貝徒弟也先回去歇息,一切事情等睡醒了再說。


  李得一強撐著回到自己屋裡,衣裳也不脫,就那麼直挺挺的摔倒在床上,居然還打起了呼嚕。「悍馬」進門之後也是自顧自的歇息去了。


  李得一這一覺直睡了一天兩夜,再醒來已經是第三天早上了,李得一醒來就直奔王壯彪的火頭營而去。王大胖子居然被渾身髒兮兮直衝進來的李得一嚇了一跳,說道:「出去,出去,別弄髒了這裡的吃食,這裡可是擺著全營的飯。你到門口等著,洒家給你弄點吃的。」連轟帶趕的把李得一弄了出去,不一會兒給李得一端出「點兒」吃食。一個巨大的木盆子,裡面裝滿了各種肉食,雞蛋,還有幾個大窩頭,大半張硬麵餅子,還有不少鹹菜。饒是進了氣壯境的李得一也差點捧不動這大盆吃的。腹中飢餓,身體虛弱的李得一把飯盆直接往地上一擱,兩手並用就開始往嘴裡扒拉吃的。王壯彪過了一會兒又給他拿出一大海碗的稀飯,「噎著了就喝一口,順順。」


  這麼一大盆子飯菜,眼瞅沒一會兒就吃下去一大半,李得一覺得自己的肚子現在簡直沒個飽,再多的飯菜都能裝的進去。王壯彪在旁邊瞅著李得一快吃完了,說道:「孫老軍師等著你那,吃完飯趕緊過去吧。對了,去之前把臉洗洗,髒的認不出來了都。」李得一顧不上答話,邊往已經被塞得滿到鼓起來的嘴裡繼續送吃的,邊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吃完了飯,李得一在王大胖子那裡弄了點水,胡亂抹了兩把臉,簡單拾掇了下,就朝著師父那裡趕去。一進屋,發現師父和師哥都在,李把總也在,另兩位把總身體不適,仍然在休養。


  孫老醫官直接開口道:「此次出征是為師魯莽了,差點害的你們有去無回。」小劉醫官說道:「我們好歹燒了南邊這半片突遼人賴以過冬的草原,突遼人這個冬天可不會太好過,人有吃的,牛羊馬匹可吃不飽了。這趟出行也不算全無收穫。」李把總沉吟半響說道:「按照原定的行程,你們回來的路上必定會遇到突遼人堵截的人馬,你們是如何繞過去的?難道你們晚回來了幾天就是為了繞過這支突遼人的攔截騎兵?你們出門在外哪裡來的這麼準的偵察情報?」李得一看了小劉醫官一眼,小劉醫官瞅了瞅師弟,說道:「突遼人果真派了大隊人馬堵截我們?」


  孫老醫官掏出一個小紙卷,遞給徒弟,「自己看吧。」小劉醫官拿起這封軍情密報仔細看了起來,「師父你把偵察哨往東派了兩百多里!」孫老醫官點點頭說道:「為師在你們出發后曾夜起預兆,推衍出你們此行回程之時有絕地之險,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把偵察哨往東面遠遠得撒出去。」李得一湊近了小劉醫官問道:「軍報上說的啥?師哥。」「這上面說咱們的哨探偵察到突遼人單獨派出三萬精銳突遼騎兵,在我們回程必經之路青羊谷設伏!突遼人埋伏了十天不曾見到我們出現,只得離去!」


  孫老醫官面現疑慮地說道:「為師當時得知了突遼人設伏一事,憂慮萬分。但咱們威北營滿打滿算家裡只有千人,還要守衛著縣城,若你們中伏,咱們就算全拉上去,恐怕也打不破突遼人的陣勢,救不出你們。然而奇怪的是你們並沒有按照預定時間出現,而是晚了十日。突遼人守不到你們,最後也只能匆匆離去,看他們離去時匆匆忙忙的樣子,為師就知道你們在草原上肯定狠狠地捅了突遼人一刀。」


  小劉醫官點點頭說道:「我們往突遼人的統萬城裡射了不少火箭,今年冬天第一場雪又來的晚了幾天,恐怕是引起了大火。可惜我們放完了箭就立即撤走了,並沒敢好好看看那場火景。」李把總拍著自己的大腿說道:「好哇,你們這天下是第一個敢攻打統萬城的!怪不得突遼人像火燒了屁股一樣急著分兵往草原上趕,原來是統萬城被你們點著了!幹得好!」


  孫老醫官點點頭,摸著自己花白的鬍子說道:「怨不得突遼人居然肯抽出三萬精騎堵截你們。這次你們真是摸了老虎屁股了。哈哈,做得好!」小劉醫官憂心忡忡道:「突遼人如何會得知我們的回程路線?還能精準的派出精兵堵截埋伏我們。」孫老醫官猶豫了一陣,說道:「恐怕那突遼范國師與為師一樣,也能大略推算未來之事,而且很有可能他比為師更加厲害,畢竟他成名已久,如今比為師境界還要高深一些。話說回來,你們又是如何躲過突遼人的攔截的?居然能藏起來一直拖到突遼人撤走。」


  小劉醫官壓低了聲應把那七天七夜的事情跟師父和李把總分說了一番。「居然會有這種事!?」李把總不待聽完,失聲喊道。孫老醫官聽徒弟講完,眼淚唰就涌了上來,悲泣道:「聽人常說九死一生,九死一生,沒想到這一分生機卻是藏在『救人便是救己』之中。你們雖說不曾救得一個活人,但能不顧自己安危,安葬那麼多的死者,冥冥之中果然自有道理在其中。」李把總也跟著唏噓了一番。


  李得一待眾人都不說話了,自己張口問道:「師父,為啥那無定河中如此多的浮屍?」孫老醫官聽到這話,手一抖掐斷了自己幾縷白須,摸了一把眼中的濁淚,說道:「恐怕都是京中被抓走的百姓的屍體。突遼人攻破了中神城,屠城之後抓走了所有剩餘的百姓。無定河上游有座無回山,是北上草原的必經之地,那山上有座望鄉崖,崖下面便是無定河。那些百姓,恐怕是,是……」孫老醫官說到這兒,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小劉醫官介面道:「恐怕他們都是不肯去做突遼人的『兩腳羊』,跳崖而死的我朝百姓。那無定河中漂著的,就是這些百姓的屍首。上百萬平周百姓啊,就這麼跳瞭望鄉崖……」小劉醫官死死攥住雙拳,指甲一直插進了肉里,鮮血已經順著淌到桌子上,還渾然不覺。


  李得一聽了這話,眼也紅了,張了張嘴,後面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李把總道:「不說這個了,咱們就這千把人,現在也管不了那些。若是咱威北營還有當年的模樣,怎麼會讓突遼人如此囂張,唉……咱們這次出去的弟兄有多少沒回來的?」


  「前前後後共有近百名名弟兄不曾回來,戰死七十三人,回來的路上有十幾名弟兄受傷太重,扛不住沿途的奔波,傷口崩裂,也沒回得來。」小劉醫官紅著眼睛,用手拚命揉著眼眶,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李得一補上一句:「俺們把他們都燒了,屍體沒法帶,帶回了他們的骨灰。俺跟師哥答應他們,回來建個祠堂供奉他們,絕不讓他們就這麼白白死在異地。」


  「好好,這個辦法好。我馬上叫人划塊地出來,今天就開始興建祠堂,咱們威北營是該有個『英烈祠』。」孫老醫官一拍手,馬上同意了。李把總跟著說道:「待會兒先去把這些兄弟的骨灰都埋葬了吧,也好給他們安魂。每個兄弟給發套新軍裝,建個衣冠冢。」李得一和小劉醫官跟著李把總一起負責安葬死去的弟兄們。


  安魂,這次是孫老醫官親自負責,後面跟著三位把總,小劉醫官,李得一,威北營所有仍在的弟兄們。


  在這個寒風肆虐的時節,當突遼人在中神城中肆意燒殺擄掠之時,有一隻小小的人馬,曾經突入統萬城下,放了一把大火。這把火迫使突遼人分出精兵兩部,一部堵截這支膽大妄為,讓突遼大汗氣的跳腳的人馬。另一部直接趕回統萬城,安穩住草原後方的人心,控制住動蕩的草原帝國都城。威北營這支人馬的勇敢行動,天下沒有人會知道,甚至很快就會淹沒在歷史的大潮之中,但他們這五百人卻撬動了天下的局勢,使這本來要落入突遼人手中的半壁江山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天下的大勢也因此而改變。


  由於被迫分出精兵趕回草原穩定後方,突遼人暫時只能控制住中神城以北直通草原的部分平原地區,無力再分兵西進,東進與南下。與此同時,在這次入寇中搶的盆滿缽滿的各大部族也開始急著敢在積雪覆蓋草原之前,返回草原上消化這次的收穫。於是這些部族開始聯合起來,不停地嚷嚷著他們的部族穿來了受到攻擊的消息,要趕回草原,看看他們各自部族的情況。由於此時突遼人精銳騎兵已經分兵三路,趕回統萬城一部分,剩下的兵馬不足以壓制聯合起來的各大部族,被迫同意讓他們返回草原。沒有了各大部族的騎兵,突遼人對剛打下來的中原和北方控制力就被大大削弱。這種情況給天下各路打出勤王旗號的豪強閥門,和各路節度使的兵馬贏得了寶貴的喘息時間。待來年突遼人再想掃平四方不肯順服的兵馬之時,卻沒有那麼容易了。最後鬱悶的突遼人只得放棄了控制的平周朝土地,先全軍撤回草原,穩住草原上的局勢再說。這次回到草原,突遼大汗下了狠心要徹底征服各大部族,打造一個穩定的草原汗國,以便日後再度南下,牢牢佔據平周朝這花花世界。


  儘管突遼人暫時無暇他顧,但威北營仍然有自己的麻煩需要先解決。突遼金帳王庭雖然沒法抽調自己的精兵前來報復,卻指使手下一個大部落『蒙兀』,率領兩萬「蒙兀」部落騎兵前來攻打定北這個小縣城,意圖全滅這股一直不停地騷擾草原的小「馬蠅」。


  一時間濃重的戰雲又密布在這小小的定北縣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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