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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無援

  李得一把手上的活忙完,攔住一個抬人的民壯,顫聲問到:「城牆上怎麼這一會兒就傷亡這麼多人?突遼人來了多少?還能守住么?」一連串的問話,讓這民壯來不及回答,孫醫官過來伸手攔住這民壯說道:「不必多言,速速去城上守御。」轉頭用嚴厲的眼色制止仍要發問的李得一。


  待民壯走遠,孫醫官對李得一低說道:「我在軍中多年,剛接戰便如此慘烈,戰事多半不利,你不必多問,城頭守備是兵士之責,你既然在傷兵營,職責便是看護傷兵,其他的事不要多問!」聽了這話,李得一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什麼。


  早以習慣這種場面的孫醫官和小學徒繼續忙活著救治送來的傷兵,李得一就在旁邊戰戰兢兢地打著下手。血水一盆一盆的不停往外倒,開水燒了一鍋又一鍋,整個營帳里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氣,李得一在營中就聽到城頭上不時傳來震天響的喊殺聲,卻也不敢耽誤手上的活計。李泉庄的慘狀就在眼前,李得一那小小的心也隨著這傳來的喊殺聲不停起伏。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漸漸地不再有傷兵送進來。孫醫官疲憊的摘下口罩,坐在椅子上歇息,小徒弟趕緊遞過來一個濕毛巾,孫醫官吩咐到:「我腹中飢餓,你倆個去看看可有伙食,取些來。」說完,把毛巾蓋住臉,不過片刻就響起了酣睡聲。小徒弟帶著李得一兩個人輕手輕腳往外面走。


  倆人七拐八繞的走了一陣,聞到前面一陣煮飯的香氣,李得一知道這是到了。只見眼前不遠處一溜大鐵鍋,正冒著陣陣香氣。早有宰好了,洗乾淨的豬,羊在等著滾水下鍋。有位頭戴烏紗帽,身穿青袍的年輕官員正在對民壯講話:「今日突遼人來犯,城牆之上戰況甚是危急,兵士死傷慘重,本縣欲犒賞眾將士,故此征買諸位鄉親的豬羊,稍後諸位可以去縣衙登記,可抵來年的徭役。」李得一聽了這位縣官的講話,頓時好感大生,他見過來莊上收稅的衙役,糧長,經常白白牽走你家的豬,羊。「這位縣官對俺們這些小民甚好啊。」李得一心中暗道,附近被征來幫忙的民壯也是一片感激之聲。


  小學徒領著李得一徑直繞到後面,剛繞過來,李得一抬眼就看到一個滿面油光,身上圍著白圍裙,手裡拿著一把特大號的切肉刀的特大號大胖子。李得一長這麼大頭次見這麼胖的人,胖的能有尋常壯漢倆那麼粗,而且身高極為高大,得有兩米多高,再仰頭往上看,腦袋也比尋常人大了一圈,胳臂就更了不得了,一條胳臂比李得一都還要粗上一圈,手裡拿著的那把切肉刀跟成年人的胳臂差不多長,刀背極厚,刀刃閃著寒光,仔細看還能看到刀上的水雲紋。這位大胖子拿著這把特大號切肉刀正在切一大塊煮熟的白肉,聽到腳步聲,把頭轉了過來,一看到來人,立馬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原來是小劉醫官來啦,孫老醫官是不是有啥吩咐?儘管開口,洒家一定辦到,辦好。」


  李得一整個人都看傻了,瞪眼瞅著這張大嘴,覺得光憑這嘴一口就能把自己活吞下去,旁邊的小劉醫官開腔了:「師父讓我來拿點吃的,連續施行幾個小時的太祖治術,師父餓了。你這裡有啥現成的好吃食拿出來吧,別藏私了。」這位大胖子盡量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嘴角使勁往上咧,卻把李得一小人家嚇得一哆嗦,好懸尿褲子。「好叫小劉醫官知道,洒家今日剛尋了幾隻羊,羊腔子做了軍中伙食,這羊頭卻是洒家親手整治的批切羊頭。洒家的刀法,想必小劉醫官也是熟知,您瞧這羊肉片,薄可透光,片片一樣大小,一樣厚薄。」小學徒卻是不懼怕這位胖大的火頭,抬頭看著他說道:「休要聒噪,快快拿出來。」大胖子轉過身不知去哪兒掏了半天,掏出一個木盆,掀開上面蒙著的灰布,裡面是片好的羊頭肉。大胖子憨笑著端給小劉醫官,李得一好奇的直往大胖子身後瞅。


  小劉醫官也不客氣,伸手端過木盆,又把灰布蓋上,對李得一說道:「你去拿幾個饃饃。」大胖子這時又咧開大嘴說道:「小劉醫官,孫老醫官可好啊?俺在這兒當火頭也當了一個月了,求你跟孫老醫官通融則個,讓他老人家給洒家求個情,幫著給李把總說說話,讓洒家去城牆上廝殺個痛快。總在這裡切肉擺弄吃食,洒家都要長毛了。」小劉醫官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火頭軍乾的挺痛快,整個人又囫圇個胖了一圈兒。另好叫你也知曉,李把總受了重傷,剛得我師父醫治,如今正在昏迷。」大胖子聽了這話,咧開的大嘴半天沒合上,末了惡狠狠的說了句:「短命的突遼人,不要讓洒家上。」兩個大手捏的嘎嘎直響。


  小劉醫官走到門口,好像想起了什麼,轉頭又對著大胖子說道:「王壯彪,今天傷兵營共收治重傷者二十五人,輕傷者八十七人,這仗才剛開打,就傷亡一成多,照此估計城牆上輕傷者更多。你此時若讓火頭軍抬著肉上城牆上犒勞兵士,估計韓,錢兩位把總會很高興,說不定就把你留下了。」大胖子一聽這話,立馬喜笑顏開:「對對對,洒家這就讓那幾個鳥廝準備,多謝小劉醫官提點。」說完話轉身就往裡走,大聲嚷嚷著讓人準備肉菜。


  往回走的路上,李得一看到好多兵士席地而坐,頭上,身上纏著白布,大多都被血水浸透了。李得一記得傷兵營不曾收治過這些輕傷員,就問到:「小劉醫官,這些人是何人給他們醫治啊?咱們可不曾給他們救治過。」「多半是自己急救的,都是輕傷者。」「啊?!他們自己也會醫術?」


  小劉醫官邊走邊答:「我還不是醫官,只是個學徒,不必如此稱呼。當年太祖建軍之初,就在軍中推廣急救之術,定國之後更是編入行伍條例,到如今雖說很多條例早已破壞殆盡,但沒人會拿自己的命鬧著玩,急救之術倒是保留了下來。趕緊跟我往回走吧,接下來估計還有人要醫治,沒多少空吃飯。」


  二人往回走著,李得一忽然拉拉小劉醫官的袖子,朝著遠處一努嘴兒:「那不是曹千總么,城頭戰事如此激烈,他居然在這酒肆喝酒吃肉!」小學徒拉住李得一:「別多瞅,人家跟曹太後有親,靠著裙帶混了個千總,來邊軍打個幌兒,鍍鍍金,回到中神城就是游擊將軍。跟這些苦哈哈大頭兵可是不一樣的。」


  李得一聽完,也不說話了,小臉上滿是憤憤不平,低著頭默默地往回走。接下來二人一路沉默著返回了傷兵營。


  小劉醫官小聲把孫老醫官叫醒,一老倆小,仨人開始吃飯。幹了半天活,李得一這頓飯吃著特別香,就著手裡的饃饃,另一手裡掐著塊羊骨頭肉,吃的滿臉都油乎乎的。


  吃完了飯,凈了手,李得一接著洗那些染了血的繃帶,燒水煮繃帶,再拿到外面曬上。忙了半天,也不見再有傷兵送過來,李得一就以為突遼人退了,懸著的心暗自放下了。


  正忙著呢,就看到孫醫官背著自己的器械箱走了出來,腰裡還掛著把刀。李得一趕緊上前問到:「孫醫官這是要去哪裡,用得著小子么?」孫醫官點點頭吩咐到:「城頭戰事怕是不妙,這多頓功夫沒有傷兵送來,多半是分不出人手往咱們這裡送傷兵了,看來民壯也頂上去了。值此危亡時刻,我們傷兵營也必須頂上去。你去裡面拿上一包繃帶,也帶把刀防身。我們上城牆救治傷兵。」說完,孫醫官大步往城牆方向趕去。


  「啊?!是,是。」李得一嘴裡答應著往裡走準備拿東西,進去就看到小劉醫官身上掛滿了藥包,手裡拎著一把軍刀。小劉醫官伸手往旁邊一指,「喏,繃帶都在這裡,另外還有些夾腿板子,旁邊那把軍刀是你的。」李得一伸手背起一大包繃帶,又把夾腿的木板子一兜都掛在前胸,待要伸手抄起刀,卻是拎不動了。李得一紅著臉瞅了瞅小劉醫官,小學徒走過來給李得一換了把小號的腰刀。「待會兒上了城牆,難免遇上沒死透的突遼人,到時你也好了結這些鳥廝。不是讓你跟活人動手,放心。」李得一嘴裡哆嗦著說道:「俺不怕,俺們村都被殺絕了,俺要殺幾個突遼人給鄉親們報仇。」小劉醫官笑道:「哈哈,有志氣,待會兒上了城牆,腿肚子可別轉筋,光使嘴皮子可殺不了突遼人。」


  「俺才不怕呢,待會上了城牆,腿軟的是熊包。」李得一嘴上給自己打著氣,跟在小劉醫官的身後一塊兒往城牆上趕。


  孫醫官仨人趕到城牆上時,正好打退一波突遼人的攻勢。城牆上到處都是血,分不清是突遼人的還是威北營兵士的。李得一赤著一隻腳走在城牆上,覺得沒鞋的那隻腳底粘嘰嘰的,低頭一看,踩了一腳的血水。


  孫醫官在前頭救治傷兵,小劉醫官就負責遞上器具,李得一就負責接過沾滿血水的繃帶,換上乾淨的。然後再和小劉醫官倆人把不能自己動彈的傷兵抬下城牆。


  城牆上有不少傷兵血都浸透了身上的繃帶,就擱那兒斜倚著女牆坐著,有幾個眼瞅著好像不行了。李得一覺得這城牆份外安靜,一點痛苦的呻吟聲都聽不見,所有的傷兵都咬牙忍著。有幾個斷了腿的傷兵在被抬下城牆的時候,甚至求著讓自己留下,說自己還能頂一陣子。


  城牆上零散著躺著不少突遼人的屍體,有沒頭的,也有缺胳臂少腿的。


  李得一正給埋頭一個斷了腿傷兵上夾腿板子,人手實在不夠用,李得一這個半吊子也只能湊付著上了。這位兵士強忍著斷腿之痛,已經有點意識不清了。李得一頭一次干這活,手忙腳亂,沒注意身後一個沒死透的突遼人已經強撐起上半身。這個突遼人渾身是血,臉上被刀砍出一個縱貫的血口子,一個眼珠子整個凸了出來,猙獰可怖,他伸手抄起地上的一把斷刀,朝著李得一砍來。


  不遠處的小劉醫官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小心背後。」李得一感覺到背後的一股子惡風,猛的轉過頭去,刀已經迎面砍了過來。這關頭兒來不及多想,只能拚命,李得一下意識的抄起腰刀,上前墊步晃腰,把三爺爺交給他的刀法「直刺」使了出來,雙手拿刀奔前就刺。噗的一聲,溫熱的血濺了一臉,李得一摸了一把臉上濺的血,睜大眼睛看著那把擦著自己額頭而過的刀,嚇得直往後退了兩步,把手裡的刀一丟,一腚坐在地上,渾身直打哆嗦。哆嗦了陣兒,才想起什麼來,趕緊拿手在自己身上亂摸。


  小劉醫官走過來給他後腦勺兒一下,「不用摸啦,那刀砍你胸前帶著的夾腿板子上啦。看不出來,關鍵時刻你真挺能耐啊。」孫醫官在旁邊看了李得一刺出那一刀,面色凝重起來。走上前給李得一檢查了一下,確定人沒事兒,怕拍李得一的肩膀,「小子,敢拔刀殺人,有膽色,不錯不錯。你這招跟誰學的?」「俺三爺爺教的。」李得一高聲回答。孫醫官點點頭,繼續給其他傷兵醫治去了。


  血色染透了城牆,孫醫官帶著小徒弟和李得一忙活著給傷兵治療。也許是這次把突遼人打疼了,直到太陽快落山,突遼人也沒再次組織攻城。


  李得一覺得今天落山的太陽是血紅色的,就連天上的雲,也被這血染成了紅的。忙了一天,累極了,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高聲叫喊:「你們往遠處看,那處是我們的軍兵!」是王大胖子在叫喊。


  城牆上所有能站起來的人都順著王胖子所指的方向望去。看了半響,李得一啥也沒看到,扭頭看到孫醫官也在觀望,就問:「孫老醫官,您看到了么?俺怎麼啥也看不清楚?」「你不曾修行過原氣,是看不到的,那個王大胖子修開了神目通,所以能提前發現,確實是我們的軍兵。」孫老醫官眉頭緊皺,滿面憂色。李得一暗暗納悶,「援軍到來,應該高興才是啊,孫老醫官這神情看著可不太好。」這時間,城牆上所有人都高興起來,不管看得到,看不到的,都盼著這股援軍的到來。


  一直到太陽快落山了,那隻帶著所有人期盼的援軍才在眾人視線中露出了身影,打著一面破爛的曹字大旗,沒有騎兵,披甲兵士三五個,更多的是連武器都沒有的大頭兵,隊列散開著,亂鬨哄的往定北縣城走著。等看到定北縣城下的突遼騎兵,這隊「援軍」以最快的速度掉頭跑了,又散落零星的幾桿長槍。


  原來不是「援軍」,只是前方敗退下來的潰兵。孫老醫官嘆了口氣,「怕是北門關已破,看旗號這是曹國舅的潰兵。」


  「援軍不會來了。」城牆上有兵士呢喃到。「點起火把,防備突遼人夜間侵襲。」代替李把總指揮的韓把總高聲喝到。


  「也不知守得住,守不住。」李得一自己尋思著,「要是沒有援軍,很難守住吧?」知道了前方潰敗的消息,李得一自己心裡也沒了底,低著頭,也沒心思幹活了。「別瞎尋思了,天黑了,跟我回營。」小劉醫官拍拍李得一的小腦袋,拽著李得一往營地走去。


  「徒弟你去尋些吃食,李得一你隨我來。」孫醫官扭頭往營地走去,李得一不安的跟在後面,不知是何事。


  進了帳,孫老醫官找了個凳子坐下,盯著李得一看了許久。足足有小半個時辰,李得一也不敢說話,不知道什麼事,就那麼站著,偷偷的換換腳。「唉」,孫醫官嘆了一口氣,問到:「你那個三爺爺可有全名?」「回孫醫官話,俺三爺爺全名叫李有水。」孫醫官聽了這個名字,雙眼猛地瞪大,直盯著李得一問到:「你那三爺爺也沒逃出來么?」「三爺爺死了,被突遼騎兵砍死了,但是三爺爺死的時候手裡攥著一把腰刀,刀上沾著突遼人的血。」李得一挺著小胸脯大聲答道。


  孫老醫官聽到這裡,眼圈突然變紅,聲音哽咽到:「我威北大營老一輩都凋零殆盡了。你那三爺爺原來也是我威北大營一員幹將,雖不認字,卻作戰勇猛,帶兵最是機靈。他當過大帥的親兵護衛,當年狄再青大帥親賜的表字平北,你好好記著,你三爺爺當年救過我的命……」老人閉上眼睛,似是在回憶當年的舊事:「那一次狄大帥率軍出擊,被突遼人劫了後路糧道,我當時是押糧官,你三爺爺被大帥安排守衛糧道。那一戰我被突遼人砍成重傷,是你三爺爺拚命把我救了回來。」老人說到這兒,咽了口氣,緩了好一陣子,「世事難預料,沒想到我以殘軀苟活於世,李大哥卻先走一步。」說罷揮揮手,也不理李得一,自己起身走進裡邊隔間。背後的李得一瞧出孫老醫官腳步有點踉蹌。


  這一夜,李得一輾轉難眠。「沒有援軍,這縣城肯定守不住了,到時城破,突遼人肯定要屠城,我可沒時間挖坑藏了,怎麼辦?」好幾次,李得一起身想趁夜色逃出城去,卻又想起城牆上守軍的慘烈拼殺,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多幫忙救治傷兵。


  最終,李得一在勞累一天之後,疲憊的昏睡了過去。臨睡前,他覺得自己這次沒有逃,挺開心。


  這一夜,外面的秋蟲叫的特別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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