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苦守
城牆上也有人聽到了遠處隆隆的馬蹄聲,劉伍長猛地趴在城牆上往遠處望去,雖然只能看到飛揚的塵土,一個人影也瞅不清亮,但他是老行伍了,知道這是大隊騎兵出動揚起來的塵土。「快,趙四你馬上去營中,擊鼓!把人都叫起來。」劉伍長大聲下著命令。「是」趙四領命,飛速跑下了城牆,往城內營中傳令去了,不一會兒,「咚咚咚咚……」一陣急促戰鼓聲就從營中響了起來。
「怎麼回事,誰下令敲得鼓?」剛走不遠的李把總急匆匆的返了回來,喝問道。「李把總,你看。」劉伍長把手往遠處揚起的塵土一指。李把總望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臉上眉頭緊鎖,暗忖「這麼快就打到這兒了!看來北門關是難保了。」轉頭對自己身邊的一個親兵吩咐道:「你知道昨晚上曹千總去哪裡了吧。去叫醒他,讓他趕緊來,就說突遼人要攻城了。」「是」親兵轉身領命而去。
李把總幾步走到剛被吊上來的李得一面前,問道:「你是哪來的小子?」「李把總,他就是來報信的小子,說知道有突遼騎兵在那邊雙崮下。」旁邊有個兵丁幫著搭話,「回李把總,俺是北邊山崮上李泉庄的,俺們莊子上的人都被突遼人殺光了,就活了俺一個。俺趁著夜色逃進雙崮,天亮時分瞅見雙崮下的夷人騎兵在生火做飯,因此趕來縣城報信。」李得一趕忙上前回答,因為不知道禮節,就這麼直愣愣的回話。
「李泉庄,李泉庄,」這位李把總念叨了兩遍,又急忙問到:「你可曾看清那突遼騎兵有多少人馬?」「這俺不曾看清,但看他們生火殺羊,少說殺了有二三百隻羊。」李把總聞言,仔細尋思了一陣子,對身邊一個兵丁吩咐到,你速到縣衙告知定北知縣,讓他速速徵發五百民壯,多運滾木,多備大鍋,燒開水。就說突遼人先鋒來襲,速去。」又對李得一問到:「你可曾看清那些突遼騎兵是否有鎧甲?可有馬甲?」「有幾個穿著甲,俺看著不像鐵甲,多數不曾批甲。馬甲是什麼?俺不知道」李得一仔細回想了一下,說道。李把總聽了這話,長出了一口氣,「看來不是突遼大軍的先鋒騎兵,只是打草谷的游騎。來人!帶這小子下去,給他弄些吃食。」「是」有軍士帶著李得一下了城牆,往營中走去。
當第一縷陽光射到定北縣的城牆上時,雙崮下的突遼騎兵也露出了身影,一隊隊騎兵從飛揚的塵土中走了出來。這時城中的軍士也都準備好了,有條不紊的走上城牆,分兵各自把守一段城牆。
這時李把總正與其他兩位把總湊在一起商量,李把總先開腔道:「諸位,城下的騎兵我已經觀察過了,並沒有大的攻城器械,披甲者也僅有十之二三,此戰守住應是不難。」其他兩位把總紛紛點頭稱是。李把總又轉頭問身邊的親兵:「可曾見到曹千總?」「並未得見。」親兵答到。「再去叫。」李把總忍住臉上的不快,又吩咐親兵道。
「報幾位把總,突遼騎兵已經到了一百五十步內了。」「再探再報,一百步內報來。」李把總大聲下令。又扭頭與其他兩位把總商議,「如今曹千總還不曾到,你我諸位就依前日軍議,各自分守一城門,北門和瓮城由我來把守,各位可有異議?」三位把總中李把總居長,而且老於行伍,在兵士中威望素來很高,各位把總知道這是老成之言,就齊聲應喏,分散而去。
李得一正跟著頭前帶路的軍士在城中走著,忽然就見前面路中央一人衣衫不整,頂盔歪戴,身上的甲胄也不曾披掛整齊,騎在馬上瘋打馬鞭,身後跟著幾個小跑的軍士。看那匹馬是膘肥體壯,肩高頭大,可這馬雖然被瘋狂的抽著鞭子,李得一就是覺得那馬跑的並不快。再抬頭看這人,肥頭大耳,滿面的油光,臉上的倆黑眼袋都快耷拉到嘴上了,緊皺著眉頭,五官都擰到了一起,一副著急的表情,嘴裡喊著:「讓開,讓開,突遼人打過來了,都給軍爺我讓開。」周圍的百姓紛紛往路邊躲避,一陣的雞飛狗跳。待這位縱馬跑過去之後,原本尚算熱鬧的街道一下變得亂鬨哄的,賣早點的小攤販都開始收攤,挑上挑子往家裡跑去。出門吃早點的百姓更是慌不迭的往家瘋跑,一袋煙功夫,熱鬧的街道就變得乾乾淨淨了。
李得一邊走邊盯著瞅這亂鬨哄的場面,帶路的軍士一回頭撇撇嘴說道:「他m的,熊橫。你別老瞅他啦,這是咱們定北縣的守備曹千總,昨晚上又不知道在哪個婆娘那裡鬼混了。」「哦,什麼叫鬼混?」「你這小孩問這個幹啥,就是逛窯子,你懂么?」李得一稀里糊塗的點點頭,不敢再問。
又走了一陣子,李得一實在忍不住了,在軍營門口開了腔:「這位兵大哥,『他m的』又是啥意思?」「你說啥咧!」這位兵士當即翻了臉,再一看李得一那疑惑的表情,張開了嘴,卻沒罵出來,「哼,鄉下土豹子這都不知道,這是得勝咒。」「啊?」「當年本朝太祖起兵定亂之初……」這位兵士沒看出來也是個話匣子,讓李得一給拉開了,沒說完是合不上,「那時節太祖兵不滿千,將不過曹雙木和趙石出等寥寥幾人。每有戰事,太祖必然親自講話動員,最後往往都是用『他m的,跟他們拼了』這話結尾,然後總能力克強敵。尤其對陣當時匈熊汗國南侵的定國一戰,太祖親帥本部親衛騎兵八百人,直衝匈熊十萬鐵騎,大破中軍一萬金帳鐵浮屠,陣斬匈熊大將金兀豬。得勝之際,太祖仰天大笑,然後高聲大喊『他m的,爽』,從此以後,『他m的』這句話就成為本朝的得勝咒。後人都說太祖一生百戰百勝,從無敗績全賴此咒。」這軍士說道這裡,滿嘴唾沫星子亂飛,一臉的與有榮焉。
這輩子頭一次離開李泉村的李得一,也是頭一次聽人講本朝開國太祖的豐功偉績,直聽得連連點頭,眼冒金星,尤其是聽到最後太祖八百破十萬,不由得對太祖升起濃濃的崇拜之情。半大的十歲小孩兒,第一次聽到『他m的』這句得勝咒,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很熟悉,但又是第一次聽到,李得一小腦子裡滿滿的都是疑惑。
「喏,到啦,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給你拿點吃食。別亂跑啊,營內亂跑要砍頭的。」兵士吩咐完,轉頭出去了。
李得一聽話的在帳中等著,等了大半個時辰也沒等來吃食,卻聽到帳外人馬嘈雜,聲音原來越大,李得一忍不住撩開軍帳走了出去。
伸手攔住一個急匆匆路過的兵士,問到:「這位大哥,這是怎麼了,怎麼如此慌亂?」兵士一看攔住自己的是個半大孩子,眼珠子一轉,說道:「城牆上戰事吃緊,突遼騎兵這次用了新式火箭,會爆炸,炸傷我們好多弟兄。傷兵營現下人手不夠了,你會伺候傷兵吧?你被戰時徵發了!這就去傷兵營負責照料傷兵,跟我走。」說罷不容李得一分辨,拖著李得一就往傷兵營走。
進了傷兵營,這位兵士拉著李得一就來到一位老醫官面前,「孫老醫官,我又給你找了個人來,別看是個孩子,干慣了農活,有的是力氣,放心使喚吧。」轉頭又問「小子,你叫啥?」「俺叫李得一。」李得一怯怯的答到,這位孫醫官看了一眼李得一,問到:「會伺候病人么?」「會,俺娘是得風寒死的,病在床上拖了三個月,都是俺伺候的。」「哦,倒是個孝順的孩子。你去把這些繃帶洗凈,洗完之後放到那邊燒開水的大鍋里煮一刻鐘,然後撈出來,曬上,明白嗎?」這位孫老醫官一口氣吩咐了一連串的活計。「這位孫醫官,如何看得一刻鐘?俺不會。」孫醫官一臉嚴肅的看著李得一,伸手往旁邊指了指,「看到那邊的琉璃漏壺了么,那個刻度漏出一格,就是半個時辰,一刻鐘就是小半格。」
李得一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琉璃,這會兒直勾勾的盯著琉璃漏壺看,不時伸出手想摸摸,沒摸到又縮了回來,怕碰壞了。孫醫官把一木盆的繃帶往李得一懷裡一揣,「快去洗,等回頭再看。這玩意沒長腿,跑不了。」李得一吃力的端著大木盆,來到水池子邊上,低著頭開始洗繃帶,繃帶上洗下來的血水把整個水池子都染紅了,然後這血水順著挖好的溝就流到污水道里。
洗繃帶的水池子離傷兵營門口不遠,李得一正洗著呢,就聽見營門有人操著嘶啞的嗓子高喊,「老醫官在么?李把總受了重傷,趕緊來人啊。」李得一聽到是李把總受傷,就把頭抬了起來,正好被這位兵士看到,「那小孩,快過來幫忙,李把總要不行了。」李得一甩了兩下手,把手上的血水在身上胡亂摸了摸,趕緊跑過去幫忙。「那小孩,你壓住李把總的傷口,用力壓,別讓血流出來。」李得一看了一眼擔架上的李把總,那滿身的血刺的他一陣陣眩暈。擔架上李把總雙目緊閉,人事不省,半個胸膛都是駭人血口子,口子不大,但是很深,很多,不停地往外淌血。李得一咬咬牙,剛要把手去按住傷口,就被一雙大手拿住了,「別動,傷口不能沾水,這是條例,用這塊白布把手擦乾再按。」原來是孫醫官趕了過來,身邊還帶著個年輕的學徒。
孫醫官仔細觀察了一下李把總的傷口,抬頭問送人過來的兵士:「怎麼回事,怎麼受的傷?跟我講講。」那兵士答道:「城下來的是突遼游騎,朝城中放了一波箭,這是突遼人慣用的手段了,俺們都沒在意,只管躲在盾牌手後面。誰知突遼人這次箭上不知使了什麼歪招,箭插在盾牌上居然會爆炸,一下傷了好多人,李把總跟俺們在一起,也被炸著了。」「這些細小的傷口是怎麼回事?」孫醫官接著問到。「應該是箭矢碎片打到身上了。」兵士尋思一下答到。孫醫官轉頭吩咐身邊的學徒:「馬上準備太祖治術,拿我的器械箱來。」說罷用食指點住李把總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只見李把總徹底昏迷過去。又對李得一吩咐到:「你來把李把總的上甲衣都拔了,血黏住了拔不下來,就用這把刀拉開。」說完遞給李得一一把小刀子,刀鋒閃著幽幽的藍光。
李得一這兩天見了不少死人,也埋了不少死人,這會兒拿起刀,對著李把總血呼啦的身子,只當他已經死了,就不怎麼抖了。鎮定的用刀鋒小心翼翼的貼著皮拉開衣服,再把衣服袖子,肩膀整個的連接拉開,就把李把總上身的棉甲脫了下來,然後把這血淋淋的棉甲放到木盆里。李得一抬起頭對孫醫官說:「孫醫官,俺弄好了。」
孫醫官沒想到會這麼快,眼裡露出讚賞,「徒弟,你去和這小子一起把李把總抬到這個檯子上。」吩咐完,轉過頭繼續在火上烤自己的器具。
小小的孩子,力氣再大,抬一個成年男人也是費老了力氣。等把李把總往檯子上一放,李得一立刻就開始站那兒大喘氣,小臉憋得通紅,額頭也見了汗。孫醫官的徒弟遞過來一塊白布,「用這個擦擦吧,等會兒還要接著忙呢。」「嗯,」李得一知道這不是歇息的時候,抹了幾下就把白布放下了,挽挽袖子,接著忙活。
這時,孫醫官的器具也準備好了,臉上也帶了一個白罩子,遮住口鼻。李得一瞧得發愣,旁邊小徒弟也遞給他一個罩子,「戴上,這叫口罩,也是條例規定必帶的。」「嗯」李得一答應著,手忙腳亂開始的戴口罩,戴錯好幾次,好歹戴上了。
這時孫醫官先拿出一瓶水樣的東西,拿白棉花球沾了沾,在李把總傷口附近擦拭,李得一就聞到一股子酒味兒飄了出來。緊接著孫老醫官就用刀子拉開了李把總胸膛上的傷口,開始接過徒弟遞上來的,各種李得一叫不上名字的器具在李把總胸膛里扒拉,時不時的夾出一片小鐵片子,遞給旁邊的小徒弟。李得一這時就負責再從孫醫官徒弟手裡接過用完的器具,放到一個裝有開水的鐵鍋里,把取出來的小鐵片單獨扔到一個鐵皮盒子里。
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李得一看的聚精會神,小人挺機靈,卻也沒耽誤手裡的活計。直到李得一小人家腿都站麻了,孫醫官才把臉上的口罩取下來,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疲憊的找把椅子坐下休息,轉頭看了一眼琉璃漏壺,「用了一個半時辰。徒弟,記下來。」又抬頭看看四周,已經有十幾個兵士被民壯抬了進來,孫醫官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戰事怎麼如此慘烈,這才一個多時辰,重傷員就這麼多,突遼人此次來者不善啊。」
李得一看了看這十幾個兵士,都跟李把總一樣,都是頭,胸部受創,都是小口子,口子很多,很深,血流的也多。有幾個頭部受創多的,已經沒有了出氣兒。
孫醫官繞著這十幾個兵士走了一圈,用手點指,點了七個人對李得一吩咐到:「你先給這七人把甲衣卸了,這七人傷情較輕,還來得及救。」說是甲衣,其實這七人只有一人披甲,也僅僅是棉甲罷了,其他七人都只穿著兵服。「是」,李得一嘴裡答應著,手上就開始利索的給這七人卸甲衣。
孫老醫官安排小徒弟給受傷較輕的人治療,自己強拖著疲憊的身體給幾個重傷員取出身中的箭矢碎片。
這一會兒功夫,又抬進來五人,這時候就連李得一都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