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斐踏進院落的一刹便被梔子樹下熟睡的姑娘牢牢鎖住目光,她蒼白的臉頰亦如初見時嬌縱蠻橫,眉目間卻溫柔婉約,清瘦的臉頰上遍布細小傷疤已經上好了藥,映著曦光的藥膏看上去閃閃發亮。
他記得他初入羅刹宮時剛滿十九歲,而這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才十二歲,從第一次見麵到這個任性的小姑娘鬧脾氣離開羅刹宮建立降雪樓整整四年,到如今已有七年,七年的相處,七年的陪伴,可是在這個小女孩的眼裏他陪伴的七年根本無法與蘭華風陪她的七年相提並論。
不公平。
腳步輕緩地走到雲姑娘身後,不由得伸出手指去觸摸女子麵無血色的臉頰,輕柔地將她的發絲攏到耳後,親昵的舉動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一般熟練。
“雪兒,我並非有意隱瞞身份,別恨我好嗎?”
卑微到近似乞求的地步,總是這麽高高在上的男人終於放下自己所有的架子,單膝跪在女子身旁,用額頭抵住她的肩,難過的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突然趴在石桌上的雲姑娘動了動,倚靠在雲姑娘肩膀上的男人迅速站起來背過身去,俊美無雙的臉收拾好了表情再轉過來,璨紅的雙眸剛好對上一雙黝黑的眸子,就算他雲斐再怎麽冷靜此時也尷尬的渾身不自在。
她聽到了?聽到了?還是聽到了?
正當雲斐心裏天人交戰之時,雲姑娘慢悠悠直起身子,嘴角揚起一抹淺笑,臉上的梨渦因為她的消瘦已經不再明顯,但依據能看到曾經的甜蜜。
“雪兒……”
看著欲言又止的男人,雲姑娘突然覺得有些心疼,她最愛的人和她最討厭的人是同一個,但無論哪一個都讓她無法狠心,伯虞也好,雲斐也罷,總是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幫他一把,為了她不惜賠上自己生命。
人心都是肉長的,就算她怨伯虞不給她說實話,但如今看著這個天之驕子如此悲痛站在自己麵前期待自己的原諒,她真的無法將責怪的話說出口。
其實她早該猜出來的。
第一次見玄熠的時候玄熠就說過他培養的徒弟送誒了羅刹宮,之後伯虞也好雲斐也罷都暗自透漏過很多關於身份的事,她早該知道的,隻是她不願意聯想,真是蠢啊。
“我累了。”
雲姑娘笑容依舊,三字未落,雙臂朝男人打開。
嬌縱的模樣就和羅刹宮時一樣,雲斐僅是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何意,順手抱住女子,輕巧自然地將雲姑娘抱起來,這樣的事情在羅刹宮不知道做過多少次,刁蠻任性的魔教大小姐上山練功後總是朝他伸出手臂,嘟囔一句‘我累了’,然後他便抱她回家。
這份殊榮就算是蘭華風都沒有。
雖然事後雲姑娘安慰蘭華風說她舍不得蘭哥哥受累,幹脆讓那個空有蠻力的野小子當座駕。
當初,他心甘情願;如今,他甘之如醴。
站在院外目睹這一切的虹染看著兩人進屋,她轉身離開,然而她剛一轉身便裝上前來送藥的輕客。
“虹染姑娘,你怎麽站在這裏?”輕客伸著腦袋往院子裏看了一眼,院子裏已經沒人了。
“藥先給我吧,我會轉交給雲樓主,多謝輕客輕客公子多走一趟。”虹染稍微側身,遮擋住輕客窺視的目光,拿過木盒後兀自離開,輕客隨著跟上。
如今下家覆滅,卓家也算得了個痛快,虹染不是鑽牛角尖的人,如今家仇已報,她就可以專心侍奉主子,再無二心。
至於弟弟……
想到那個插科打諢的弟弟,虹染感到一陣頭疼。
自從主子封鎖繪亭作為他們暫時的居所,卓傾禦一直和齊家大小姐玩得很開,齊悅是個脾氣火爆的女孩兒,沒有一般大家閨秀的矯揉造作,雖然平時沒少被哥哥教訓行為粗鄙,但整日與校場上的將士一起訓練玩鬧的大小姐總是對她哥哥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虹染不擔心自己弟弟出事,和齊悅在一起玩鬧安全很有保障。
齊悅的別院收拾的幹淨整潔,沒有一般女孩的裝飾之物,素淨的就像一個男孩子的居所一樣,虹染找到齊悅的時候剛好看到她一身紅色緊身短打把長槍揮舞地赫赫生輝,槍頭銳利精敏,收放之間夾帶塵土寒風,頗有破空之勢。
“姐?!”坐在屋簷下嗑著瓜子圍觀的卓傾禦一看到自己姐姐悄然無聲走到院子門口,立馬丟掉拐子拍拍衣服上的殘渣站起來,就像被偷懶抓包的小孩子。
聽到聲音的齊悅猛然收槍,手腕用力,比人高的長槍穩妥有力地插進土地裏。
“虹染姐。”齊悅不常出來參加朝堂中的陰謀詭計,所以對虹染這個侯爺身旁的貼身侍女並沒有太熟悉,僅僅知道她們都是主子身邊的人就足夠了。
虹染對於這個小巾幗印象很好,第一次會麵的時候都覺得她們相處會很好,看著弟弟很喜歡和齊悅湊一起,她這個做姐姐的不由地想一些別的心思。
“午飯時間就要到了,我來喊禦兒去換身衣服,小姐今天醒過來了,說不定吃飯的時候都要一張桌子,總不能讓他這麽邋遢著去。”虹染笑容溫和柔美,是齊悅這種沙場廝混的女孩子很少見到的。
難得齊悅紅著臉笑了笑,朝卓傾禦吼了一聲:“你還不去!”然後對著虹染又是羞澀的傻笑。
看的卓傾禦一身雞皮疙瘩,男人婆這副表情真嚇人。
“禦兒生性頑劣,讓齊小姐見笑了。”虹染朝齊悅稍微屈膝行禮,她是侍女,齊悅是驍騎將軍的胞妹,雖然她們所侍一主,但該有的禮儀絕對不能少,看著卓傾禦沒大沒小的樣子顯然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境遇。
話說到底,卓家再怎麽家大業大,但終歸是商人,士農工商,商總歸是最下流。
然而齊悅哪管什麽士農工商,看著眼前笑容柔和的女子朝自己行禮,齊悅自覺牙都要酸掉了,連忙擺手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噫,別給我玩這套,你們文人的規矩真多。”
這番話到讓虹染哭笑不得。
給齊悅見禮告退,帶著弟弟離開的虹染一再給不知所謂的弟弟說著朝堂上的規矩,別看齊悅不在乎這些,說句大不敬的,萬一哪天主子得幸取得皇位,作為開國功臣的齊悅必當受封加冕,那時若還像如此這般不知規矩,承擔責任的絕對不會是齊悅。
為了慶祝雲樓主活命歸來,午飯自然不能馬虎,繪亭作為下月言聚財之地,吃的東西絕對壞不了,珍饈美食如雲流水往桌上擺。
午飯設在距離雲樓主所休息之地最近的亭子,夏末的風不再燥熱,尤其是崔靖鎮這個隸屬江南的小鎮,垂著竹簾的亭子裏甚至有些涼意,繪亭內亭台樓閣設計極具雅致,亭子不是設在花園裏便是在淺湖邊。
雲姑娘被雲斐攙扶著出來的時候早已在亭子裏靜候的人紛紛站起來,看著原本元氣十足的女孩如今一條腿都不能著地,虛弱的麵容帶著細小疤痕,整個人虛軟到分分鍾都能倒地,隨著她一點一點移到亭子裏,飯桌旁站著的人都覺得心驚膽戰。
“都坐下吧,我不礙事。”雲姑娘扒拉著雲斐湊到亭子最裏麵坐下,一偏頭就能看到亭子下的湖水,還有窸窣竄動的錦鯉。
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人也沒幾個。
東琴夫人準備直接回京救皇帝不再往他們這裏繞路,南書是打定主意緊跟東琴了,至於北畫……恐怕這個時候他已經到羅刹宮和雲蔽天討論怎麽對抗東涯了。
雲斐挨著雲姑娘坐下,從雲斐左手邊以此過去分別是墨流音,唐黎,輕客,九手老先生,齊悅,卓傾禦和虹染,再下來就是一直往亭子下看的雲姑娘。
雲姑娘特意囑咐過不能為難紗紗和卿繪公子,但雲斐也絕對不可能用他們,九手老先生看得上卿繪公子和紗紗的醫學天賦,便討去做藥廬做工,雲姑娘覺得像紗紗他們那樣有些骨氣的江湖中人被囚禁一生還不如殺了他們,既然如此還不如給他們一個好去處。
能在九手老先生手下做事,哪怕隻是在藥廬打下手也不錯。
也算是她給下弦月為她做工三年的報酬了。
“雪月怎麽不在?”虹染看了一圈,幫忙布菜不忘了問一句那個真處於悲傷中的小姑娘。
“降雪樓被下家抄封了,雪月去幫著重建。”雲姑娘輕悠悠說著,半個身子依舊趴在欄杆上,一隻手垂下去,懶洋洋的模樣就像是剛睡醒。
重建降雪樓,這個消息足夠鎮靜在場諸位了。
降雪樓被封之事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耳聞,江湖上也早已傳遍,下家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降雪樓樓主雲降雪生死未卜下落不知,江湖中人或叫好稱讚,或憤憤不平,與降雪樓做過生意的人家則處於震驚的地步。
降雪樓的神秘是他們不能側目的,傾覆這種事情別人可能相信,但與之有過生意的卻知道降雪樓隻要魔教尚存,它就一日不倒。
畢竟這個處於正邪中間的組織處事太過精密,讓人無法獲取太多信息。
“單憑雪月一人恐怕不足以……”
雲姑娘聞言直接瞥了一眼過去,竟然是輕客,她笑了笑:“輕客大哥對我降雪樓很是關心啊。”
輕客無言。
這哪裏是對降雪樓關心,明明是對前去辦事的小師妹關心,輕客這輩子估計不會再愛上誰,但也因為失去更加懂得珍重,收起了曾經的假不正經,懂得了關心愛護,雲姑娘對現在的輕客很滿意,就算雪月接受不了輕客,兩人相處也不會像曾經那樣針尖對麥芒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