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貳

  時光荏苒,年華似水,十裏中的桂樹,開了謝,謝了再開,已輪回了五載。


  十裏林中,著紫絳色襦裙、藕色外衫的身影正在侍弄桂樹。微風徐徐,拂過花蕊,帶著香甜桂味的風,便浸染了她周身。歲月在她的麵上似乎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卻所經曆的世事還是曆練了她的心,目光中透著恬淡寧靜,雍然自得。


  林外,芮曉快步走了進來,福禮道,“貴妃,太子殿下回宮了。”


  “哦?回來了?”沐熹停下手裏的活,轉過身來。


  芮曉道,“是的貴妃,殿下現在去到陛下的書房,過會兒就到億清殿給您請安。”


  “好,知道了。”沐熹說著,放下了手裏的剪子,旁邊芳曉遞上一條幹淨帕子。沐熹一邊拭手,一邊向芳曉說道,“折一支花,洗淨了,做一碗酒釀給他。”


  “是,娘子。”


  過不多會兒,已是挺拔少年的致寧,走在往億清殿的路上,他才從水災治理的範縣歸來。


  還沒等侍者稟報,致寧已站在沐熹跟前,行禮道,“母親,孩兒回來了。”


  沐熹待致寧的禮畢,才拉起他,上上下下仔細地端看,確認這孩子沒少一塊肉,沒缺一根頭發,隻是黑了些精壯了些,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沐熹道,“見過你父親了?”


  致寧答,“是,才從父親的書房過來。”


  “嗯,那想來,你父親已問過很多問題了?”


  “是,父親問了好些關於路上的見聞和想法,還問孩兒對於戶部治理方法的見解。稍後孩兒就得去書房細細寫下,兩日後呈給父親。”


  沐熹點了點頭,道,“那旁的我也就不多說了,隻提醒你一句,定要體會你父親的苦心,理解他為何這一兩年幾次三番,讓你隨各部官員去宮外體察民情,了解各部是如何工作的。”


  致寧認真點頭,“是,孩兒知道,在實地所見所聞,終究比起文書鮮活很多。即使官員層層上報均未隱瞞,但僅憑文字,很難了解各地實情。實地一行,不敢說看遍民間百態,卻也是不輸讀書一年。”


  沐熹聽得,欣慰地點了點頭,又道,“能明白你父親的苦心就好,我就不再考你了,想來應對你父親給你布置的功課,就夠你忙的了。”


  說著,沐熹朝芳曉招了招手,不多會兒,一碗冒著香氣的桂花甜酒釀就端了上來。致寧聞著味道便笑開了,撒著嬌與沐熹道謝。沐熹看著致寧樂嗬嗬地吃完酒釀,便攆了他回自己宮殿去。


  夜裏,瑧華陪著沐熹在十裏中乘涼,兩人穿著單衣,站在桂樹下。沐熹靠在瑧華肩上,兩手握著瑧華的手,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滿足地呼吸著桂花的馨香。


  突然瑧華溫聲開口道,“我有禮物要送你。”


  “哦?”沐熹抬起了頭,好奇地看著瑧華,“什麽禮物?”


  瑧華笑笑,撫去沐熹鬢邊幾根吹亂的頭發,說道,“明天帶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還要賣關子呀?”


  瑧華不答,玩笑地點了點頭,惹得沐熹興致更高了。


  …… ……


  第二日清晨,待瑧華結束了朝會,便與沐熹在宮門邊上回合。


  撩起門簾,瑧華坐進車裏,將滿麵寫著好奇二字的沐熹圈進懷裏。沐熹問道,“到底是什麽禮物?還要去宮外?”


  瑧華笑得得意,說道,“很大的禮物,宮內放不下。”


  “皇宮都放不下?”這下,沐熹反倒不急切追問了,隻想能快點看到那份禮物。


  車馬帶著二人,由夜探護送,往城外而去。車馬裏,沐熹枕在瑧華肩上,安靜地假寐。瑧華看著懷裏的安然平和的沐熹,一手緊了緊懷抱,一手將沐熹的柔荑握在手裏,唇也貼在了沐熹的額上,輕輕地點吻了幾下。沐熹感受到這些,彎了嘴角。


  車馬跑了約一個多時辰,終於快到了目的地。


  瑧華拍了拍已經睡著的沐熹,柔聲道,“醒醒,要到了。”


  沐熹迷蒙著應了一聲,卻這時,一陣陣她熟悉的香味將她徹底喚醒,沐熹蹭地坐起,用力地又嗅了兩下,確定那的確是桂花的香味,且越來越濃,沐熹一把撩開車簾,映入眼睛的,是一大片金桂,望不到邊際的木樨花。沐熹猛地回頭看著瑧華,瑧華隻笑著,並不答話。


  這時,車馬也停了,瑧華拉著有些不敢相信地沐熹下車。


  沐熹站在這大片桂林前,不敢置信這裏桂樹之多,仿佛是她的十裏林的十倍,不,百倍都有可能。沐熹提起裙子,往裏走去,可越往裏走,越是看不到邊際。沐熹雀躍地原地轉了兩圈,而後直撲進了跟在她身後的瑧華的懷裏,沐熹歡喜地問,“這裏到底有多少桂樹?”


  瑧華寵愛地摟緊沐熹,笑著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瑧華鬆開懷抱,牽起沐熹的手,往後緩緩地走,說道,“那年,你為億清殿中的桂林起名叫‘十裏’時,我便想,那片小林子連起來一裏都沒有,我要為你造一片真的十裏連綿,便著人在宮外尋了這樣一個地方。一開始,的確隻有十裏,後來,這桂樹越種越多,到今日,連侍弄的花匠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沐熹隨著瑧華一道慢慢走,才發現,桂林中還有一條小溪,清澈溪水潺潺地東流,溪水裏還有許多桂花瓣。走過石橋,再進去幾步,便看見隱在桂樹中的一座園子。瑧華牽著沐熹走了進去,園子大小如億清殿般,多看兩眼,沐熹覺著,連陳設都相似。


  瑧華又道,“這園子還有這桂林,我原是想著,待致寧能接任整個家國的時候,我們便在這裏安度餘年。”


  安度餘年?沐熹腦筋一轉,問,“現在還不到我們可以安度餘年的時候,為何現在就送我?是,以後我們每年可以來小住幾日?”


  瑧華搖了搖頭,遞過來一隻匣子於沐熹,“這才是要送你的禮物。”


  沐熹狐疑,接過匣子,打開,裏頭有一本冊子。沐熹看向瑧華,瑧華示意她打開看,沐熹便翻開來看,第一頁,寫的是洞庭湖的一篇遊記,泛黃的紙頁,有些年頭的黑墨,還有已經失去光澤的紅墨圈了幾句。往後翻,第二篇是琅山,書頁上有幾個字格外的大:從東邊上山,與日出同行。再往後,還有峨眉、沱江、嵩山,等等。這是一冊遊覽規劃?

  沐熹抬起頭來看著瑧華,瑧華拿過冊子,珍惜地撫了撫,道,“這是我小時候,給自己做的遊覽規劃,原先父親都已經允了我,卻,發生了後來的事,我便再也沒了機會去實踐它。”瑧華望著沐熹,道,“幾年前,帶你去棲悟山看日出,你臉上歡欣的樣子我至今記得。你說過,小時候,你也期望著能訪山拜水,走遍大小河山,看見那日你眼中的光芒後,我知道,這願望,依然在你心中。”


  沐熹聽得,似乎已猜到瑧華的意圖,想辯解,卻被瑧華掩住了口。


  瑧華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已經改變了很多。你有一瓶假死藥,我一直知道,你原打算目標達成後,用那藥遁世,而後隱居山川間。我也知道,你已經把那藥扔了。我很高興,我真的高興,你改變了主意,放棄了這個堅持了許多年的願望,而留在我身邊。”


  沐熹看著瑧華眼裏的愛,朦濕了眼睛,瑧華將淚眼的沐熹拉進懷裏,道,“你愛我的?”


  沐熹用力地點頭,淚珠一顆顆滾落。


  瑧華細細地擦拭沐熹的淚珠,道,“我也愛你。”


  沐熹又重重地點頭,“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去實現你的願望,我不想你心裏永遠藏著一個遺憾。我也期望,你能替我去達成我的夢,這個我永遠無法再實現的夢想。”


  沐熹聽得,淚眼凝視瑧華,瑧華再次說服她點了點頭,沐熹便再也無法忍耐,投進瑧華懷裏,哭了出來。


  瑧華在沐熹耳旁細語安慰,“你不必擔心宮裏的事務,母親那裏會替你料理。應對外人的借口也替你想好了,你隻管放心出發。本想讓致寧再與你多待幾日,哪知他的回程晚了,便隻能見一麵就啟程了。他是個大孩子了,能照顧好自己,你別多掛心。”懷裏的沐熹沒有要止住哭聲的意思,瑧華撫著她的背,道,“別去太久,三年,好不好?我怕你離開得太久,我會忍不住相思,去尋你。”


  沐熹的下巴用力點著瑧華的勁窩,“謝謝你,謝謝。”


  瑧華擁著沐熹,一隻手輕拍著沐熹的肩背,安撫沐熹激動的情緒。


  脖頸後,沐熹哽咽,說道,“雖然還沒到十年,但還是想與你說,謝謝你,贈我‘無悔人生’。即使到了十年,亦或是再過十年,我還是這說詞,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說著,沐熹擁緊了瑧華。


  瑧華了然地點頭,又似安慰。


  濃情越聚越攏,風都吹不散。


  是夜,二人歇在了此處,為沐熹第二日的出發做準備。


  夜已深沉,天空很黑,一彎新月掛在空中,些許繁星陪伴著她,不顯孤單。忽然一陣疾風吹進桂林中,卷起桂香帶至夜空,忽而溫柔地彌散,忽而激進地直上,突然急墜而下,又突然頓住,在桂林上空顫抖著鋪開,將整座億清殿都圈在這甜蜜裏。驀的,風聲又起,且勁且急,帶著桂香與花瓣直衝新月,驟然狂喜似的在月前炸開,好似剖開夜的黑暗,將月牙兒整個包裹在馨香與愛憐中。傾耳細聽,仿佛幾許輕聲的呢喃傳來:細月,細月……香氣慢慢隨風散去,新月被擁在愛情裏,靜靜綻放她的嫵媚和嬌麗,愈濃,愈美。(注釋)


  …… ……


  沐熹已走了一年餘,每到一處,都會小住半月,力求將景致周圍都切切實實地了解真切。每一處,沐熹都會詳細作遊記,而後伴著畫作,或小詩,一道送回宮中瑧華的手上。


  這日,瑧華和致寧在書房中看著剛送到的遊記。瑧華看畢,將遊記交於致寧,自己拿起被命名為《煙暮洞庭》的畫,欣賞起來,說道,“你母親的遊記,寫得可比你細致多了,令觀者仿若身臨其境。”


  致寧紅著臉,笑道,“母親的學識不輸給孩兒任何一個師傅,如今這樣天南地北的遊曆曾廣見識,孩兒想趕超,更難了。”


  瑧華道,“別隻想著趕超你母親,多想想從你母親身上,把她的學識見聞都搬到自己腦袋裏。能不能趕超你母親,我不知道,但至少能很接近你母親。”


  致寧豁然開朗,道,“從前是孩兒眼界太小,父親提點,孩兒會謹記在心。”


  瑧華點了點頭,又說,“回去將這份遊記也謄抄一份,然後再看看先前謄抄下的遊記,和你要提給你母親的問題,也許此刻你已經有不同見解,能自己解答了,又或者有了新的問題,就一並記錄下來。”


  致寧躬身答道,“是,父親,孩兒記下了。”


  …… ……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在雲南的蒼山洱海前,有一間宅子,沐熹正在裏頭細細寫作她的這篇遊記。片刻後,沐熹擱筆。芳曉走上前來,將紙拿起,放在旁邊的小案上等墨幹,又折回頭收拾起筆墨,將已經泡好的茶奉了上來。


  沐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頓覺清醒舒適。


  放下茶,沐熹起身走出屋子,眼前便是蒼山與洱海,山水相依,清澈明淨。


  風起,將宅院內幾株桃樹上的花瓣,帶來沐熹跟前。沐熹伸出手,接住了幾片桃花瓣,忽然想起她在京中的桂花,繼而是那裏的人。


  思念的閥門就這樣打開了,一湧而出,無法抑製。


  沐熹看著掌中的花瓣,決定提前結束行程,往京城回去。


  …… ……


  沐熹的隊伍雖改了方向,卻並未走得很急,依然按照往日的速度。初夏時,到了杭州,去看了正是花季的水芙蓉,然後才回到了郊外那片桂林。


  沐熹不準身邊的侍人們稟告瑧華,想留在桂林中閑適幾日,再看看瑧華會不會來這裏。卻不想,才踏進院門,就看見瑧華立在尚未開花的桂樹下。


  四目相對,兩兩都愣住了。


  瑧華先回神,走上一步來,道,“你,怎麽回來了?”


  沐熹眨了眨眼,笑開了,說道,“想你了,便回來了。”


  瑧華聽得,朗聲笑道,“真是巧,我也是。”


  …… ……


  十裏中的桂花又開了,沐熹坐下廊下,仔細研究著麵前的棋盤,時不時又看看手中的棋譜。


  芮曉走了過來,福禮道,“皇後,陛下下朝了。”


  沐熹放下棋譜,道,“知道了,把茶水煮上吧。”


  “是,皇後。”芮曉福禮退下。


  少頃,瑧華過來,走到沐熹跟前,蹲下身,撫了撫沐熹的肚腹,柔聲問,“她還乖嗎?”


  沐熹撲哧笑了,“還這麽小,哪有什麽乖不乖的。”


  瑧華直起身,愛憐地親吻沐熹麵頰,拿過棋譜,道,“解到哪兒了?我來瞧瞧。”


  忽的,瑧華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沐熹,道,“我想好了。”


  “想好什麽?”


  “叫‘令儀’,咱們的小公主,叫‘令儀’好不好?”瑧華在棋盤空餘處寫著“令儀”二字。


  沐熹歪著腦帶看著,而後笑顏奕奕地點頭,“好。”


  微風拂過寧靜的宮苑,陽光普灑和煦,沐熹與瑧華在棋盤前認真地解著棋局,不時細語淺笑。沐熹不時拂去瑧華頭上的細小桂花瓣,心道浮生流年相攜而過,看遍姹紫嫣紅,眼前的安適恬淡、知心知意才最是珍貴。


  終。


  …… ……


  注釋:《駱駝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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