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殿內的沙漏在悉悉索索間流逝,已是過了寅時。
外頭風已經小了不少,但雪卻越下越大,雪飄如絮,漫天皆白。茫茫的雪瓣已是阻得人看不見去路,正如同此刻還被拒在億清殿宴殿中的白玉鏡一般,困在一片迷惘中,不知自己將會被帶到何方。
忽然吱呀一聲,殿門開了,幾個宮女內侍簇擁著一個著殷紅色鬥篷的人進來,外頭如此大的風雪,她身上竟未沾到一片雪花。不用猜,白玉鏡也知道來者是誰。
宮女將沐熹的鬥篷解去,而後依次退出了宴殿,在外守候。沐熹從芮曉手中接過手爐,抬眼定定地看著還坐在原位的白玉鏡,道,“這幾個時辰的等待,滋味如何?”
白玉鏡並不答,譏笑一聲,便扭開了臉。
沐熹也不惱,徑自走了上來。芳曉芮曉為沐熹將坐榻安排在白玉鏡跟前一丈處,又端來一張案桌放在兩人中間,最後,芮曉接過了外頭送進來的熱茶,為沐熹斟滿。
沐熹飲了一口,便覺得周身的肌膚都被喚醒,滿足地歎了口氣。
沐熹向芮曉道,“給皇後也倒上一杯,可能是最後一杯了,多飲兩口吧。”
白玉鏡聽見,免不得咯噔一下。
白玉鏡終於有了反應,讓沐熹有些高興,道,“當年,我姐姐隻能待在錦宮裏等候,你還能留在這裏,也該是謝恩了。”
白玉鏡嗤笑出聲,雖不說話,但沐熹知道,她內心定是想到了瑧華。隻是,在最後時刻,瑧華能想到的,是她的好、她的無奈、她的痛苦。可她呢?她能想到瑧華的優點嗎?哪怕隻一點?
沐熹繼續道,“知道為何我姐姐會被送去錦宮,而你可以留在這裏?”
白玉鏡不答。
沐熹回答道,“當年,陛下壓根沒有想過要給姐姐定罪,送去錦宮不過是做場戲,好顯得他公允。而你……”沐熹的笑更放肆了些,“你再也沒有辦法回到椒房殿,此刻留你在這裏,是讓你的最後一路,略暖和些。”
白玉鏡聽得這裏,終是繃不住,喘息也變得顫抖,問道,“你給我,定了什麽罪?”
沐熹微笑,端起茶盞又飲了一口,道,“你的近侍都招了,繆氏因為你摒棄她的兒子,而威脅說,要把當年她撞破你謀劃害死我姐姐的事情告訴陛下,你惱羞成怒,便讓司膳在她的餐食裏下毒。加上你早先毒害我,和誣陷我姐姐謀逆,要你一頂鳳冠一枚皇後印璽,已是輕饒了你了。”
白玉鏡哼了一聲,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既然知道這個理,那想來,也可安心的去了吧?”
“不,”白玉鏡斬釘截鐵地否認,瞪著兩個眼睛,道,“我要見如齡。”
沐熹抬起頭,對上白玉鏡的眼,見她凶狠地看著自己,沐熹卻隻是笑得更歡,道,“可以。”
芮曉聽得,便福了一禮,走出殿去。過了一會兒,幾個內侍抬著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到了沐熹和白玉鏡跟前。白玉鏡走下去,走到如齡跟前,低著頭仔仔細細地審視她,如齡好似,身上沒有一處肌膚是好的了,曾經整潔的烏發,如今被汗水血水侵染透,或貼在頭皮上,或耷拉下來。十根手指滿是深深的紅印,被上了夾棍吧。白玉鏡甚至還能看到肌膚上的針眼。忽然,白玉鏡有了一絲憐憫,正是因為被打成這樣,幾乎沒了性命,才不得已招認的吧?
可卻在這時,在那幾個內侍離開後,沐熹說了一聲“起來吧”,如齡就立刻好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從地下站了起來,向沐熹福了一禮,然身上仍舊沾染著駭人的血和傷。
白玉鏡看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才想起剛才那點點憐憫和心疼就似個大笑話,她憤恨地揚手就要打,卻發現那滿身血汙,讓她下不去手。那隻手在空中揚了許久,在打與不打間,來回糾結。末了,沐熹開口道,“皇後還是過來坐吧。”
白玉鏡聽得,放不下麵子,最終還是下了手,狠狠地打了如齡。
如齡早已做好準備,生受下了這一掌。如齡道,“是婢子對不住您。”
白玉鏡負氣轉身,然一隻沾滿血汙的手,尷尬地懸在身前。
待回到坐榻後,白玉鏡開口問沐熹,“你到底是拿什麽收買她的?”語氣中透著滿是不可思議,這畢竟是隨她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婢,白玉鏡實在想不到,如齡竟然是能收買的人?
白玉鏡這樣的表情和語氣,讓沐熹頗為受用,她不言語,靜靜地看著白玉鏡,享受著她的勝利。
白玉鏡等了片刻,才得到沐熹的回答,“你當年為何會用情郎的命,而非金銀珠寶來威脅那個宮女?”
白玉鏡細細回想,皺眉瞧著沐熹。
沐熹繼續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最在乎的人或事,你抓住了那個宮女的‘命根’,所以她為你所用。而我,也拿住了她的命根。”沐熹伸手指向下頭站著的如齡。
可這似乎讓白玉鏡更加迷惑,如齡的命根?她的命根是什麽?這幾十年來她倆幾乎時時刻刻在一起,她與如齡之間就似了解自己一樣,通曉對方的所有。可為何她不知道如齡的命根,而沐熹卻知道?
時時刻刻?不對!中間有一段時間她們並沒有在一起,是…… 白玉鏡用力在腦中思索。對了,想起來了!在她出嫁前一年,如齡因為與府裏新來的戲子發生苟且之事,被她罰去近郊莊園,做了一年苦役。難道那時,發生了什麽?可是戲子已經被她當麵打死,還會有什麽人能成為如齡的命根?讓她不惜背叛自己?
沐熹見她思索不得的樣子,說道,“別費力了,她能把那個人藏起來,瞞著你這麽些年,你怎麽可能這會兒就想出來?”
白玉鏡額上滲出汗珠,抬頭對上沐熹,心裏認同沐熹這話,不得不放棄。
沐熹端著茶盞,瞧著裏頭已沒了熱氣,便轉手伸到芳曉跟前,芳曉忙添上熱水。茶盞裏立刻恢複溫熱。
沐熹繼續飲茶,道,“怎樣,被最信任的人欺騙、隱瞞、陷害,是什麽樣的感覺?”
白玉鏡聽得,忽然笑了,對著沐熹道,“你是按著惠妃當年的模樣,來設計構陷我的吧?被近身出賣?你說的是那個侍帳的宮女,還是,尹橘梓?”
沐熹拿著蓋子撥弄茶葉的手,忽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