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陸
瑧華又沉默了一會兒,後鬆開沐熹的手,將那杯已經被寒風吹凍的牛乳茶一飲而盡。
沐熹想攔,卻遲了一步,眼看著他將凍茶喝得精光,再看著他皺眉,體會冰冷的液體從喉嚨一直滑進腹中,而後身子輕顫。
沐熹看著他自苦,仿佛在懲罰自己,氣惱上頭,道,“為什麽一定要自苦呢?還沒有學會鐵石心腸嗎?”沐熹邊說,邊起身將殿門關上,又將旁邊煨著的熱水倒了一杯,硬逼著瑧華喝下。
喝下熱飲,瑧華感受到方才被凍茶收緊的周身寸膚,現下又全部被打開。他看著沐熹道,“說我沒有鐵石心腸,你就有?”
沐熹愣住,轉頭看向他,卻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沐熹略有些窘迫,道,“我隻對敵人心狠,旁的,何必造無謂的孽。”
瑧華聽得,低頭一笑,道,“鐵石心腸,是要學習的,要慢慢在實踐中磨練,我正在努力。”說完,抬起眼看著沐熹。
瑧華雙目中假裝的不在意,和底下硬逼著自己的堅韌,著實讓沐熹心疼,後悔剛才說的重話,往他身邊又挪了兩步。卻這時聽見瑧華口中傳來感歎,“我終究還是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沐熹聽著,心下愣了好一會兒,才嘴邊泛起苦澀,她又何嚐不是呢?
瑧華側頭,瞧出沐熹的變化,了然她眼中忽來的落寞。他問道,“你小時候,有想到過今日嗎?”
沐熹轉過臉麵對瑧華,道,“想到過,但卻是最最不想實現的那幾個畫麵,所以總是初一閃現,就被自己打斷了。”
“那小時候,你最想做的是什麽?”
沐熹轉過頭看向前方,仿佛望見小時候的自己,莞爾笑道,“那時,看多了各種怪談和遊記,所以總想著自己也去將大山大川一一看遍,然後寫一出,自己的遊記。”
“你父母,對你的成長,好像是放任的?”
“一半一半吧。我有兄長姐姐,父母對他們自然會嚴格一些,而他們又做的很好,所以到了我這裏,就免不得鬆了一些。可我畢竟還是成長於這俗世中,俗世的生存章則,我還是得遵循。所以說放任,也未必全對,不過是,讀書的時候,我可以選擇自己中意的,女紅呢,樣子不醜就行了。”說著,沐熹自己笑了起來,向著瑧華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看著沐熹由自內心的笑,不帶苦澀沒有無奈,瑧華也笑了起來。他道,“是啊,那時候,萬事都有父兄頂著,我們要做的,不過是讀書嬉戲。我小時候比你更鬆快,那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大兄會成為儲君,我會是個閑散親王,所以師傅教的也多是書畫琴韻。母親私下找人塞給我的治國方略之書,都讓我墊了做書枕。”
說著,瑧華和沐熹都笑了出聲。
卻緊接著,瑧華的臉就暗了下去,道,“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大兄被逐出了皇宮,我反而成了儲君。父親再沒了往日親和的笑容,母親笑得倒是多了,卻也不是以前那種溫柔的模樣,多了幾分驕傲和囂張。而後,師傅們也都被換走了,原先教導大兄的師傅們到了我的書房,我的詩畫我的機巧玩具全都被搬走了,換回來,隻有一箱又一箱的治國之冊。可我真的不擅長這些,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學,可我還是不及大兄。從前那些師傅們跟父親說道大兄的課業時總是一臉自豪,可換成我後,‘勤奮’,是我唯一能聽到的褒獎。”
瑧華停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潤口。
他繼續道,“些許年後,我終於明白過來,我已沒有選擇,我必須做好,我若走錯一步,賠上的不僅僅是我自己,是整個家國。我輸不起,我不能輸也不敢輸。所以,你便見到現在這樣的我,雖然努力,卻還是無法掌控朝前朝後的皇帝。”最後,瑧華自嘲地一笑。
沐熹憐惜地附上瑧華的手,急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禹王父子,還有白氏,都不是你的錯。”
“你知道是誰的錯?”
沐熹這才發現自己一時口快,漏了馬腳。隨即一想,已是說出了口,那就不必再隱瞞,索性抬起頭,答道,“是,我知道。這宮牆裏藏了太多秘密,若理不清楚,我無從下手。”
瑧華深吸了一口氣,邊點著頭,道,“知道也好。既然知道,就也能想象出,她在東宮和後宮內,做了多少。她大概不知曉,我有多厭惡她所做的那些,她和玉鏡,其實沒有什麽差別,隻不過她比玉鏡更懂得隱藏本性。可是,我卻沒有辦法恨她,她畢竟是我的母親,她有她的理念,她在用她的方式,愛我,保護我。而玉鏡,卻始終是站在我的對麵,即使曾經,似乎,她走近過,卻最終還是掉頭走了。”
沐熹聽得,在心裏感歎,能被原諒的,也隻有太後。若他知曉澤之離世的真正原因後,會是怎麽的難過糾結。
“曾經,我對自己起誓,待將來我有了孩子,有了妃妾,我要好好守護他們,不讓孩子們像我當年那般不由自已,不讓妃妾們像當年父親的後宮們那樣日日勾心鬥角,我不忍那個漩渦再在我的後宮中重開,將我身邊的人一個個吞噬進去。但是現在,我不但沒能保護他們,甚至,我反而是定計謀害他們的人,我變成了母親當年的模樣。剛才我站在寒風裏,在想,為何我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為了在漩渦裏生存。”沐熹說道。
瑧華看著她。
沐熹又道,“不是嗎?”
瑧華點頭,道,“是,方才我能得出的答案,也是這個。我曾想當個君子,做個好人,卻到頭來,還是成了個小人。”
沐熹一笑,道,“在皇宮追名逐利中,沒有那麽分明的對與錯,是與非,黑或白,換個人換雙眼,對錯是非黑白,就完全顛倒了。白氏、德氏,還有太後和你,我們都是在為自己的生存和權益而奔波。那些被你放棄的人,若是他們最終贏了,你想,他們可會為你惋惜落淚?你又怎知,他們當年不是自願走入這漩渦?”
瑧華笑道,“被你這麽一說,這宮裏好像沒有清白純潔的人。”
“何止宮裏,士大夫家中也要為了繼承之位而爭奪,販夫走卒也會為了家產也會鬧上官府,即使那家產隻是一頭牛罷了。有人的地方,自有爭鬥。若真說有純潔之人,那可能隻有孩子們,還有已經故去的人了。”
沐熹說的是誰,瑧華心裏清楚。他反手將沐熹的手握在掌中,用了幾分力,道,“若說,阿淳活在仙境,那你,就真真實實地在我身邊。”
“我?”沐熹心下有一絲甜蜜,卻忍不住苦笑又起,“可我壞透了。若我不夠壞,我如何在宮中保護自己和致寧?又如何與皇後平分秋色?甚至現在把她的心腹攥在手裏?”
這似撒嬌,又似自嘲的語氣,瑧華能體會裏頭的無奈與痛心。他緊了緊手,道,“正因為有你的‘壞’,才避免了許多我的‘壞’,多謝你。”
沐熹笑著搖了搖頭,“也不是全為了你,為了致寧,為了德氏和我自己。要說起來,是我有幸,至少在可見的年月裏,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瑧華聽得,點頭認同。複又底下眼,細細地撫著掌中沐熹的手。突然的一用力,瑧華將沐熹扯了過來,讓她依在自己身上。
沐熹忽的一驚,接而低頭微笑,再抬起臉時,眼中似有淚霧,“我原以為……”
“以為什麽?”
“這張臉,會是阻礙。”
“阻礙?是,我曾經很怕見到這張臉。”說著,瑧華的手指輕輕撫過沐熹的鬢發,“可久而久的相處,便不自覺地被吸引。你們兩個,是全然不一樣的個體,不一樣到,會讓我忘了你們之間的血緣聯係。”瑧華的指尖,來到沐熹的眉眼,“我曾經想過,若是,當年進宮的人是你,結果會怎樣?”
瑧華說道於此,沐熹忽然緊張起來,這話太後也曾經說過,可卻不是沐熹所想聽到的答案。沐熹等著瑧華的說法。
瑧華繼續道,“若當年進宮的是你,也許你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後宮,也許那件事不會發生。你的才華、容顏會吸引我走近你,可你的倔強、自信、和颯爽也會把我推的遠遠的。我會變成那個即使偶爾來坐坐,都被你敷衍打發的過客。自然,你無法也不願走進我的心,你不會有那樣的隆寵,自不會成為他們的標靶。那場浩劫後,我們得以存活,而它也改變了我與你。正是這樣的改變,才會讓我們需要彼此,你才會願意傾聽我的苦衷,理解我的無奈,我才會覺得你的堅強能幹,於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瑰寶。”
瑧華停頓,緩了兩口氣,又道,“那件事,讓我失去了阿淳,我無法感謝老天爺的安排。但,我由衷地感謝他,還能將你送到我的身邊。”
聽到這般腹誹之言,沐熹眼中的淚霧,終於凝聚成淚珠,滾了下來。瑧華探手將淚撫去,沐熹附上這隻大手,讓它緊貼著自己的臉頰,低頭而笑。
這才是她心中的答案,澤之與她,誰都不是誰的替代,誰都不是不該有的存在。瑧華彼時一定會愛上澤之,因為她是當年的他心中最美好的模樣;而此時他傾心於自己,也是命也運也。
殿外,寒風還在呼嘯,雪花仍在翻飛,但內殿中的爐火卻越來越旺,火紅似驕陽。溫暖的氣息已充滿整個內室,將原先的寒氣也熏染透徹。爐火偶爾劈啪作響,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尾巴,又墜落於爐火中,給溫熱又寂靜的內殿帶來一絲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