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瑧華前腳剛走,沐熹後頭立刻吩咐芳曉去傳信給進宮的瑧華,將梁氏夫婦悄無聲息地送去簡郡王府。善意要送到,卻也一定要將清士和德府摘除在這件事外。
沐熹在內殿中來回踱步,在仔細想著什麽。
旁邊芳曉說道,“娘子思慮這般用心,怕是椒房殿那位會更甚吧。”
沐熹聽得,輕笑一聲,說,“難為她了,就這麽一個親兄弟,眼看著也要不中用了。”
“既然都要不中用了,那娘子方才想什麽想得如此出神?”
沐熹答道,“是借著這個事情在想,該如何能讓白氏徹底垮掉。隻廢了一個皇後兄弟,又有什麽用呢,何況簡郡王也賠上一個愛子,代價實在太大。思慮了這麽一番,卻發現,即使有很多這樣的小事,即使都被坐實,也不足以撼動到整個白氏家族。也許將來掀翻白氏後,可以利用上這些,於我們而言,是‘錦上添花’,於他們來說,叫‘落井下石’。但此刻,卻是派不上什麽用場。”
芳曉似能聽懂,道,“如果這些事太小的話,那就得引誘他們做下一件大事。”
“是啊,誘他們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又有什麽誘因會是他們上鉤呢?”沐熹複又陷入了沉思中。
“他們最想要什麽,就偏不給他們什麽。”
芳曉的話雖然簡單,沐熹卻聽進去了,還道,“不但不給他們,還得給我們。”
“我們?”芳曉不解。
“是。”沐熹挑眉對著芳曉笑道,“他們要的,我統統都要拿到手。”
…… ……
彭城惠元庵內,黃氏已經連著幾日入夜後在佛堂裏獨自跪拜佛祖。珍琴也不再躲著她,畢竟黃氏這一拜便是一個時辰,要躲著黃氏等她拜完才來打掃佛堂,珍琴也就得晚一個時辰才能休息。
這日黃氏做了半個時辰的叩拜,便瞧見珍琴來了,她從後頭開始打掃,如往常一樣,全不理睬在前堂的黃氏。
黃氏也不著急,隻靜靜等著珍琴慢慢過來。
不到一刻鍾,珍琴就出現在黃氏的視界裏。
黃氏前兩次見著珍琴,都中斷了叩拜與珍琴打招呼,所以今晚再招呼,珍琴也未奇怪,與前兩次一樣,隻淡淡地福個禮,應一聲,便仍舊做自己的活計。
卻黃氏這回沒有繼續叩拜,而是跪坐在蒲團上,與珍琴說起了話,“說來,一直好奇,娘子小小年紀,怎會留在這庵堂裏,父母家人呢?”
一問,問得珍琴一頓,卻也未有多耽擱,繼續幹活。
黃氏尷尬地自接下去道,“是我唐突了,誰能沒有自己的故事呢?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還有家人,想必娘子也是願意和他們回家的,豈會留在這庵堂裏?”
“不,我恨他們。”黃氏麵前的黑暗中,幽幽地飄來珍琴的聲音。
黃氏一愣,接而歎一口氣道,“也是,如果那孩子還在,也會這般憎恨我吧。”
珍琴抬起頭看向黃氏,見黃氏並未看她,而是盯著自己跟前的地下,慢悠悠地道,“不瞞你說,我這連日來,拜遍這多座城內的寺廟庵堂,都是在恕罪,祈求佛祖饒恕我,饒恕我的家人。”
黃氏說著抬起眼,看向黑暗中珍琴的輪廓,“若那孩子還活著,也該有你這般大了。”凝視片刻,複低下頭去繼續說,“當年,我正在議親,正是到了最終選定人家的時候,卻這時,貼身服侍的侍女突然出了事。我當時並不知道是何事,隻偷偷看見母親的仆婦狠狠打她。我很想救她,畢竟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可馬上,我就停住了,因為,她喊出了我弟弟的名字。仆婦傻了眼,站在暗處的母親走了出來,揚手又打她,可她還是喊弟弟的名字,不停地喊,越被打越要喊。後來我才知道,她有了身孕,而孩子的父親,就是我的雙生弟弟。”
聽到此處的珍琴,忽然緊張起來,從暗處中走出,站在了黃氏跟前。
黃氏接而往下,道,“其實這本不是什麽大事,少年郎房中有一兩個侍妾,哪戶人家沒有?先於主母生下孩子,也是常見的。隻是,隻是他們兩個當時鬧得特別凶,非要娶作正室不可。當時又正值我的議親,父母親怕事情鬧大會壞了我的親事,便做主,把那丫頭賣了出去。臨行前,還囑咐人牙子,一定要打掉那個孩子。”
站在跟前的珍琴越聽越激動,仿佛,她就是那個不該存在的孩子,她攥著的手,已控製不住地發顫。
“多年後,我順利出嫁,弟弟也娶得賢妻,卻始終無法保住一個孩子,如今更是賠了弟媳的性命去。弟弟都說,是當年害死的那個孩子來報仇了。”黃氏說到這裏,已是向著佛祖匍匐倒地,大哭不止,“都怨我,若不是為了我,父母當年也不會容不下他們母子,都怨我,怨我。”
珍琴看著地上的黃氏,哭得如此淒慘,聽她叨念著悔恨,宛若是在與她道歉一般。她如臨其中,激動地整個人都在抖晃,不由得想起當年:從她有記憶起,便是打罵中成長,活計比誰都多,壓垮她年幼的身軀,卻風霜粗糙掩蓋不住她與生俱來的美貌。可這美貌為她帶來並不是福音,而是家主的糟踐,背著主母連番蹂躪,使得才十二歲的她,就早早的有了身孕。可她未能被抬舉為妾,一頓毒打一碗紅花,她被賣與煙花之地,也從此無法再生育。至此便開始了三年,沒有光明的日子。
黑夜中,珍琴曾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問蒼天,她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命運從不優待於她?甚至連些許憐憫也不肯施舍?最終珍琴將一切錯誤歸咎於她素未謀麵的生身父母,她將所有的怨恨也堆積在父母身上:是他們的拋棄,使得她自小被賣為奴;他們無法庇佑她照付她,使得她被人肆意打罵;他們給的容貌,引誘那些男人們侮辱她蹂躪她。都是他們的錯!全是他們的錯!既然他們不要她,為何又將她生下!
這時,癱坐在蒲團上的黃氏,打起了些精神,說道,“我祈求佛祖,若那孩子還活著,若他平安長大,請一定要讓我遇見他,我會補償所有給他,希望他往後都能順遂安康,以此洗刷我們一家身上的罪孽。”
隨著黃氏的話,珍琴想到,黃氏口中的補償是什麽樣子的?會不會從此就有人疼她愛她?會不會從此她就能如同那些隨著母親來惠元庵的小娘子一樣,每日隻需琴棋書畫、烹茶品茗?無需再做任何活計,無需再任罵挨打?是不是就此她的世界裏隻有光風霽月,而非無止境的黑夜?
珍琴忽然非常向往,她,是否可以去嚐試這樣的人生?
珍琴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卻抗拒不了這“補償”的引誘,走上去,扶起黃氏,道,“隻要是行善積德,夫人又何必在意用何種方法呢?善意惠及周遭的人,卻是最實惠,最能打動佛祖的。”
黃氏心裏笑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