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伍
從寧安殿出來,夜已經深了,沐熹與芳曉在夜色中慢慢往回走。徐徐夜風將沐熹的環佩吹得叮當做響,卻吹不醒陷入沉思的沐熹。
回到億乾宮,沐熹停在了儀嵐殿前望了一會兒,轉頭對芳曉道,“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待一會兒。”說完,不給芳曉說話的機會,就立刻走進儀嵐殿去。
沐熹為自己點了一盞燈,慢慢環視殿中的事物。與上次來時見到的一樣,一塵不染,仍舊帶著澤之的味道。最終,沐熹歎了口氣,對著空蕩蕩的內殿笑了。終於還是放下,這口氣放下的,是沐熹對澤之的惦念,為她抱有的委屈,還有對她冷酷拋下所有親人的怨怪。
沐熹慢慢地在殿中緩步前行,來到琴案前,將燈放下。沐熹在澤之的箏前坐下,撥弄了幾聲,彈起了淳調,輕聲對著‘澤之’說,“從今往後,你的委屈,你的隱忍,我都替你擔著,好不好?不能與人分享心事,這些年很難受吧。致寧和陛下的近況,你也不必再聽害你之人來說,我說與你聽吧。你且放心在天上過舒適的日子,這裏的一切,都交予我吧。”
彈著彈著,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釋然總是說來容易,做來,哪會有輕鬆。
沐熹趴在箏上哭泣,以為這隻是她一個人的宣泄,卻全都落入站在門外的皇帝眼中。他來本隻想看看她睡得是否安穩,卻在儀嵐殿外聽見從裏頭傳來的箏音。瞧見守在門口的芳曉後,更是明了沐熹此刻在儀嵐殿裏。
她放肆大哭,他靜靜看著。片刻後,悄聲離開。
在儀嵐殿門口,皇帝交代芳曉道,“別告訴她我來過。”
芳曉福禮稱是。
皇帝轉身帶著汪海和一眾侍者離開,走了兩步後吩咐汪海,“今晚我沒有離開過書房,明白嗎?”
“是。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過問,是我的信任與尊重,即使我心中的確有疑問,的確很擔憂。但我相信她有不告訴我的理由,也不想逼迫她讓她難堪。待到她想說的那一日,我自會知道緣由。在此之前,我能等。”
汪海仔細都聽下,道了聲“是”,隨著皇帝離開了儀嵐殿。
…… ……
沐熹從儀嵐殿出來時,天邊已逐漸轉亮,兩眼紅腫著,沐熹感到疲憊又虛脫。芳曉瞧見沐熹搖搖晃晃地從裏頭走出,忙走上去展開披風為沐熹穿好。隻是沐熹與芳曉還未走進億清殿,就看見慌張跑來的柳菁,她來不及福禮就湊到沐熹耳邊說,“太後懸梁了!”
“什麽?”這消息一下子掃空沐熹腦中的倦意,驚駭地失聲喊出,“救下了嗎?”
“萬幸是被發現的早,已經救下了。婢子是來求貴妃救命的。”
“有告訴陛下嗎?”
“沒有沒有,誰都沒有告訴,現下隻有貴妃您知道。”
還好還好,聽到柳菁的話,沐熹放下緊繃著的心,這忽上忽下的,沐熹確實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得不輕,還好救回來了。沐熹喘了幾口氣穩定情緒,就隨柳菁又回寧安殿去。
內殿裏頭很安靜,宮女侍者不多,想來隻留下貼身的幾人。他們瞧見沐熹後,都安靜地福禮,接而繼續自己手上的活計。沐熹在床榻邊看著太後,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格外紮眼,皺著眉,似乎非常難受,但偶爾兩聲咳嗽,還是讓沐熹知道她是醒著的。
沐熹轉身與一旁的禦醫詢問狀況,還好都是硬傷,修養一段時間就會好。此刻太後最最嚴重的,就是她要尋死的心。
沐熹點了點頭,吩咐宮人送禦醫離開。
站在榻前,沐熹囑咐唯剩下的幾人也遠遠站開,隻讓柳菁留在太後身邊。
瞧著榻上人虛弱的模樣,沐熹蹙眉道,“我思來想去,實在不明白太後為何要自盡,懺悔?會不會太晚了?羞愧?太後做了那麽多,竟還會有羞愧之心?”
太後緊閉著眼睛,想裝作沒有聽見沐熹的嘲諷。
沐熹繼續說,“你可知道我又多恨你?我恨不得將你拆皮剝骨,食你肉飲你血!你將那麽大的汙名扣在姐姐和德家身上,當你的目的達到後你可有想過為我們平反?你沒有!你就任由讓那不屬於德氏的肮髒附在我們身上,幾乎與肌理相溶。若不是陛下情深意重,我至今都與父母兄長在西漠苦熬!說什麽來世報答姐姐,在我聽來可是刺耳,今世有機會你都不曾去做,還說什麽來世?”
沐熹的憤怒攀上頂點,在嘶吼中宣泄自己的怨恨。而太後顫抖的眉眼和雙唇,告訴沐熹她都聽到了。
“可這些恨意我都忍下了,我方才在這裏連一句要報仇的話都未說過,是不是?我為何能吞下這深仇大恨?可不是因為我心慈善良,我不過是不想讓我那傻姐姐的犧牲都付諸東流。姐姐做了那麽多不過就是希望陛下能安好,所以,我絕不會將他母親害死他心愛之人的事告訴他,也不會私下逼迫你償命,因為陛下需要你,你是他心目中最好的母親,你一切安好了,他才能安心。”
清淚從眼角滑落,太後睜開眼睛,望著床帳。
“無論是什麽原因,若你真的想自盡,是不是也該造個假象騙騙陛下?就這樣忽然地去了,陛下要怎麽想外人要怎麽想?莫要告訴我,你打算將實情告訴陛下?”
看到太後愈加激動,沐熹轉頭看向柳菁,柳菁尷尬地揪著衣衫下擺,避開沐熹的眼睛。她倆的默認將沐熹氣得直喘粗氣,越加氣憤,吼道,“你倒是死的痛快了,卻把痛苦全都留給陛下!原還以為你是疼愛陛下,現在看來全是你自私!你真的好自私!當年陷害禹王是你自私,你硬把多情重義的陛下推上皇位,你可曾想過他是否喜歡做皇帝,他是否適合做皇帝?你逼殺姐姐時,你可曾想到過陛下該有多痛心?皇位和愛人之間,他到底更愛重哪一個?今日你又隻遵循自己的意願說走就走?你可否不要總以自己的喜好來做決斷?可不可以多為陛下考慮一下?”
榻上的太後顫抖地流淚,柳菁忍不住終開口道,“太後會自盡,是真的想要贖罪!太後以為,從今往後有貴妃在陛下身邊,她終於可以放心,這才想要去地下向惠皇後贖罪呀。也許貴妃說的種種都是對的,但太後也有苦衷啊。為惠皇後昭雪哪是那麽容易的,頭一關皇後那裏便是過不去……”
“柳菁不用,不用再說了……”太後忽然開口,吃力地道,“是我想的欠妥,咳咳咳,這世上,也有不需要知道的真相,咳咳咳,我是不該將真相,告訴瑧華……”
沐熹肅著臉聽,道,“太後明白就好,為了陛下,咱們就繼續好好演戲吧。待今晨日頭升起,您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太後,我依然是恃寵而驕的貴妃。望太後往後的行事,真的都能以陛下為先。”
太後不再答話,閉上眼,算是默許。
沐熹轉身欲走,忽又折回,對柳菁道,“待會兒你就去陛下那裏稟告,說太後要為先帝祈福,閉關誦讀佛經,不見任何人。萬不能告訴陛下是太後病了,那是擋不住陛下過來探望的。”
柳菁福禮稱是,送沐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