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只道是尋常(下)
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廖瑩中默默地將桌子上的一杯酒倒入肚中。他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長衫,桌子上只有一盅酒,幾碟小菜。堂堂當朝賈相公的左臂右膀,歷來是錦衣玉食,如此窮困潦倒的境況,廖瑩中一生都沒有遇到過。
握著酒杯的手緩緩用勁,葉應武,端得好算計,今日的窮困潦倒,必然讓你加倍奉還!
酒樓當中的人並不多,而且大多數都是些粗鄙大漢,一人一壇酒,和同伴昂起脖子喝的爽快。廖瑩中看著這些明顯不是和自己同路人的傢伙們,忍不住撇了撇嘴。
若是自己手中有更多銀兩,就算是在這等困境當中,也不會委屈自己來這小小的破舊酒樓喝酒,還和這等粗鄙之人在一起!
腳步聲響,只不過二樓上只有廖瑩中一人注意到了,微微側頭看去,心中卻是一驚。一名錦衣中年人臉上帶著笑容走上來,略略打量一番。就發現了窗戶旁邊的牆角里坐著的這個落魄文人。
只不過和廖瑩中的勉強鎮定不同,這錦衣男子卻是悠悠然的走到桌子一側,招呼店夥計:「再來一盅酒。」
等到店夥計遠遠走開,錦衣男子方才饒有興緻的看著廖瑩中:「沒有想到前夜府上富貴公子,現在已經淪落至此,當真讓人感嘆。」
廖瑩中卻是直勾勾的看著錦衣男子,聲音壓得很低:「王知府,想來你一直派人從我的後面跟著吧,只是可惜某廖瑩中聰明一世,失算一時,這一次讓你抓住卻也在意料之中,怎麼,是打算把某抓走前去討好你的主子?」
王安鶴從容不迫的一笑,反倒是從廖瑩中對面坐了下來,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難道在廖先生眼中,老夫便是這樣的人么,實在是太讓老夫失望了。看來老夫不應該費了這麼多周折,卻來營救廖先生。」
廖瑩中心中大喜,目光炯炯,畢竟對於每一個絕處逢生的人來說,這是常見的表現,即使是有了翁應龍的經驗,廖瑩中並不感覺葉應武會把自己怎麼樣。
王安鶴輕輕一笑,舉起酒杯,廖瑩中雖然心中納罕,不過還是先畢恭畢敬的反敬了王安鶴一杯,方才輕聲說道:「不知道知府前來,所謂是何事?為何要救在下?」
淡淡一笑,王安鶴看向廖瑩中:「廖先生難道還不明白嗎,老夫實際上一直有心想要為朝廷、為賈相公效力,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現在正逢廖先生遇難,老夫若是還不能略盡綿薄之力,豈不是坐看廖先生落入葉應武這等宵小之輩的掌控之中?誰不知道廖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這葉應武有不臣之心,若是對廖先生做出什麼事情來,豈不是我大宋的損失?」
廖瑩中將信將疑的看著王安鶴,不過轉瞬之間心中就已經頓悟,這個老不死的,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還不是害怕葉應武將他扔到這平江府,最後賈似道問起罪來,葉應武實力強大動他不得,這王安鶴可不是一個最好的發泄對象么,還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知道王安鶴也是為了自保,廖瑩中心中的大石反倒是落了下來,無事獻殷勤最為可疑,現在既然他有事相求,想要保住這條小命,那麼廖瑩中便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了。
不過廖瑩中也是學著王安鶴忠君愛國的口氣笑道:「在下當不起國之棟樑這樣的稱呼,王知府可是高看了某一眼,不過王知府這等愛國拳拳之心的確讓某感動,若是王知府能夠助某一臂之力,實在是不勝感激,到時候也必將會在賈相公面前美言幾句。」
王安鶴自然是心中大喜,當下里環顧四周,還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心虛的王安鶴輕輕舒了一口氣,聲音也是壓的更低:「這樣,城中數百廂軍以及城外上千鄉兵都是聽從於老夫的號令的,老夫已經讓人從平江府死刑犯當中拿了一個中年人,假裝稱作先生負隅頑抗已經被斬首,並且宴請葉應武慶功,而老夫的麾下兒郎埋伏在兩廂,趁機將這個逆賊拿下,不知道先生以為可否?」
廖瑩中一怔:「拿下葉應武?王知府可有這等實力,要知道葉應武百戰都五百騎兵的實力王知府也見到了。」
原來廖瑩中還不相信翁應龍失敗是因為天武軍的力量太強大,但是昨天夜裡見到一百廂軍被雨夜中衝出來的百戰都砍瓜切菜片刻功夫就全部解決乾淨,方才心中顫抖。
就算是一百頭豬,這些人也要殺一會兒啊!
王安鶴臉色轉冷:「他葉應武就算是麾下再強大,也不可能帶著五百人前去赴宴,某還不信了,百人的親衛還能打不過他十多個扈從?」
廖瑩中轉念一想,這不過是王安鶴和葉應武火拚,若是王安鶴贏了,固然是萬事大吉,剷除了長期以來賈似道的心腹大患,而如果葉應武勝了,那也沒有關係,因為依舊威脅不到廖瑩中,現在他完全可以隔岸觀火看熱鬧。
當下里也不再猶豫,廖瑩中又倒了一杯酒,沖著王安鶴一舉杯:「那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祝願知府大人旗開得勝,拿下葉應武這個叛逆臣子!」
王安鶴也是一笑,顯然心中很是高興,和廖瑩中對飲而盡,片刻之後,王安鶴又想起來一件事情:「老夫還有一事,想要請求廖先生。」
廖瑩中當即笑道:「王知府無需如此客氣,但說無妨。」
下定決心,王安鶴看向廖瑩中:「聽說賈相公膝下尚有衙內未曾婚配,不知道老夫有沒有這等福氣能夠高攀上?」
廖瑩中一怔,無奈的說道:「確實是如此,本來賈相公的小衙內婚配鎮江陸家,奈何那陸家小娘子被葉應武這個叛賊強行奪走,就連婚書也都撕了,就算是今天王知府能夠拿下葉應武,恐怕也難以再續,若是有機會在下一定替王知府美言幾句。」
王安鶴見到廖瑩中開口,雖然沒有保證,但是畢竟自己救他一命的恩情在這裡,想來廖瑩中也不會忘,當下里一笑:「既然如此老夫就放心了,那還得多多拜託先生,老夫先走一步,先生可以在這裡繼續小酌,就不打擾了。」
一邊說著,王安鶴已經站起身來,而在走到廖瑩中身邊是,衣袖裡面十兩銀子滑落到廖瑩中懷裡,還有幾枚碎金子,足夠廖瑩中幾個月衣食無憂了。廖瑩中微微點頭,轉眼將這些自己現在最需要的黃白之物收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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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府,王府。
王清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只知道被葉應武強吻之後,渾渾噩噩的掙脫那個人的懷抱,接著家中就有僕人前來,稟報說王家小娘子一直在這韓園當中,畢竟有損清名,但請小娘子回家,當時葉應武也並沒有阻攔,只是鄭重的看了王清惠一眼。
然後王清惠就在晴兒的攙扶下,坐著王家已經準備好的馬車回到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後院閨房。裊裊的香氣猶在,只不過和昨天清晨出門上香的那個人相比,彷彿王清惠整個人都變了。
就在這短短的一天當中,經歷了太多的事情,甚至有些詭異。以至於王清惠怔怔的坐在床沿,總是想讓自己去以為這還是昨天,自己不過是剛剛從瑞光寺上香回來。
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如往常一樣。
晴兒收拾了一下房間,實際上不過是離開了一天,沒有什麼灰塵,但是晴兒總感覺晦氣,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遍,方才用衣袖摸了摸額頭上的汗水,看著坐在床邊怔怔出神的自家小娘子,急忙輕聲說道:「娘子,你不要將那個放蕩之人放在心上,此事也不過是幾個人知道,咱們到時候矢口否認就是了。」
但是王清惠卻是什麼都沒有,反倒是抬頭看向窗外。
初秋季節,依舊是濃翠一片。
見到自家娘子不回答,晴兒一怔,旋即有些驚訝的看向王清惠:「娘子,你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個傢伙了吧,他都這樣欺負你了!」
王清惠的雙眸中已經隱隱有淚光閃動,片刻后卻已經忍不住撲倒在床上哭了起來。晴兒沒想到自家娘子竟然是如此反應,頓時也是手足無措,雖然王清惠是世家大小姐,但是實際上平日里很少有大小姐的架子,在這後院當中也是頗有口碑,哪個僕人不知道自家小娘子待人寬厚,能夠在王清惠這裡聽差可是難得的好事。
平日里的溫婉使得在晴兒眼中,這個最親近的大小姐、小娘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奈、這樣流淚,使得晴兒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是嘆息小娘子的不幸,還是痛恨葉應武的霸道,而或是應該聲討自家老爺的無情?
說曹操曹操還真的來了,果然片刻之後門外有人敲門,晴兒一怔,旋即喊道:「是什麼人?」
放眼整個後院,還真的少有人敲自家小娘子的門,大多數都是先畢恭畢敬的在門外稟報一聲。
「是老夫,惠兒在做什麼?」王安鶴有些無奈也有些急迫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
王清惠有些震驚的從床榻上坐起來:「爹爹?」
「正是老夫,女兒可有事情,老夫想要和惠兒??????」王安鶴的話尚且沒有說完,便聽見房間內王清惠有些不悅的打斷:
「爹爹,女兒正在準備沐浴,一夜驚魂,已經很是疲憊,還請爹爹見諒,換個時候再來。」
雖然很震驚為什麼自家小娘子竟然開口拒絕了,不過晴兒還是保持了默不作聲,以自家小娘子的聰明才智,必然有其理由,這個時候自己還是不插嘴的為好。
王安鶴站在門外卻很是無奈,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這樣,惠兒,你隔著門回答爹爹幾個問題。」
雖然現在心中很亂,甚至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麼要下意識的拒絕自家爹爹,王清惠還是勉強鎮定下來說道:「但請爹爹問吧。」
「你和那葉應武,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葉應武送上門來一封信,想要迎娶你?」王安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此事老夫一無所知,難道是你們兩個私定終身不成?」
王清惠一怔,卻總感覺爹爹有些憤怒,當下里也不敢以實話回答,只是遮遮掩掩的說道:「女兒並不知道這件事情,或許葉使君是想要讓爹爹和他徹底同心吧。」
「好了一個徹底同心!」王安鶴冷聲笑道,「老夫怎能和這樣的亂臣賊子同心,豈不是成了一丘之貉!」
亂臣賊子!王清惠和晴兒震驚的對視一眼,自家爹爹不是已經在給葉應武辦事了么,什麼時候葉應武又成了亂臣賊子!只不過王安鶴站在門外,並不知道房間內兩人的震驚,彷彿是訴苦一般說道:
「這葉應武做下的叛逆的事情難道還少么,就算是惠兒你這足不出戶的人,不也都有所耳聞。你倒是說說,大宋開國三百年。可曾有過如此目無君父之人?!現在竟然還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想要迎娶老夫的女兒。」
「爹爹為何有如此之言,早晨爹爹不是還??????」王清惠勉強平靜心神,自家爹爹這是怎麼了。
王安鶴冷笑道:「那時候還不是為了從韓園脫身,才不得不虛與委蛇,老夫怎能和這等亂臣賊子同流合污。現在老夫已經將廖先生保護起來,就等著今天晚上宴會上一舉擒拿葉應武,為我大宋剷除這個禍害!只是可惜了,葉夢鼎一生清廉,最後卻有了這麼一個叛逆之子!」
「爹爹!」王清惠忍不住叫了一聲,「難道你不知道憑藉一己之力想要將葉使君拿下,不啻於登天?葉使君縱橫南北,豈是爹爹手中這些廂軍就能對付的了得,爹爹不要犯糊塗啊。」
聽聞自家女兒很是不信任的話,王安鶴的老臉頓時羞紅,別人羞辱他還能忍受,可是現在羞辱他的是他的女兒!當下里王安鶴冷冷一笑:「好一個葉使君,在老夫看來,惠兒你是中了這個傢伙的妖術,迷戀上他了,這口口聲聲一直為他辯護,老夫生的一個好女兒!」
迷戀上他了?!王清惠身子微微顫抖,難道真的,像自家爹爹說的那樣么,至少現在她正情不自禁的和自家爹爹做對,為葉應武接近全力的辯護!
自家爹爹想要利用自己攀上高枝的事情王清惠早就知道,甚至想要將她送入宮中,這事也是徵求過王清惠意見的。今天早晨王清惠脫口而出「君未娶,妾未嫁」,實際上也是為了能夠了卻爹爹這樁心愿,葉應武現在雖然不是什麼「高枝」,但是只要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此子不凡,所以和葉家結為親家倒也不虧了爹爹。
可是現在自家爹爹卻是一言說出「迷戀」。
自己當初想要嫁給葉應武,是不是真的愛上他了?王清惠回想起那個在看山樓上器宇軒昂的青年,那個壞笑著開口「因荷而得藕」的葉使君,雙手已經忍不住絞在一起,臉色有些蒼白。
只不過王安鶴並沒有看到自家女兒的反應,只是自顧自的說道:「這葉應武早晚會被賈相公擊敗,你我就等著看吧!爹爹已經徵求廖先生的意見,想要將你嫁給賈相公的小衙內,這樣的話咱們王家也就是真的飛黃騰達了。」
賈相公的小衙內?!王清惠猶如橫遭霹靂,怔在那裡。
晴兒看著自家娘子死死的咬住嘴唇,甚至已經唇上泛出了血絲,但是身為一個丫鬟,她卻沒有說話的資格,只能下意識的低頭。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毅力,王清惠才將已經到了嘴邊的「女兒不嫁」四個字硬生生的吞了進去,只是勉強穩住顫抖的嬌軀,開口說道:「全聽爹爹吩咐便是,女兒乏了,還請爹爹速速回去休息吧。」
王安鶴見到一向執拗的女兒竟然妥協了,心中頓時大喜,搓著手急匆匆的離開了。若是能夠將女兒嫁給賈相公的小衙內,以王清惠的美貌和才能,不愁不專寵於前,到時候他王安鶴跟著水漲船高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了。
而聽到門外遠去的腳步聲,王清惠方才緩緩鬆開手,輕聲吩咐:「晴兒,打水,我要沐浴。」
這句話彷彿耗盡了她最後的心力,王清惠緩緩地靠在床上,閉上眼睛不再說什麼。
自家爹爹端得好算計,只是自己,卻有該何去何從?
當時只道是尋常,誰知卻是難割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