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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埋骨之地

  不論如何,能與一千年前的反抗軍首領的神魂並肩而行,本身也足以為傲。喬蒙塵微微轉頭,透過那光和影組成的輪廓,卻讀不出項祖虯的內心世界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接近巔峰,可能體力耗費過甚,飛到這裡一口氣便接不上去,喬蒙塵直直地栽下來。項祖虯手快,一把就欲撈起他,但卻撲了個空。項祖虯大概忘記了,神魂只是徒具其形而無法施以援手。


  項祖虯心如電閃,一股積鬱於虛幻元神中的氣息脫口而出,以外力替喬蒙塵導氣入海。解救來得及時,無翼而飛的鳥人只回落了五六丈,腦袋與堅硬剔透的冰冠擦肩而過。


  孤寂了千年的冰冠裡面,一具頭頂骨帽、身披某種角鱗制胸甲的白骨骷髏,露出幽磷暗涌的尖牙,那黑洞洞的眼窩剛好與喬蒙塵對上眼。骷髏巨身長股,脅下怪模怪樣地多出一對稍小的骨掌,看上去格外嚇人。


  來自開天闢地伊始、穿越鼻古紀而來的異形?

  他只見過形如史前蜥蜴一樣巨大的勾琥,於冥界一干類人生物、人形骷髏未嘗一遇。要是知道這鑲嵌在堅冰中的白骨的前世,只是千萬冥人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嘍啰,他肯定會後悔跳進這趟渾水的。


  這一下把唬得喬蒙塵夠嗆,他戰戰兢兢地扶正隼掠罩,想對項祖虯道聲謝,卻見到對方的相貌發生變化:原本虛化的臉龐上多了層皮肉之色,濃濃的虯須由黑轉蒼,巨大的遍布皺紋的左手掌上,一隻指環熠熠生輝。


  這是喬蒙塵看得見的變化,而看不見的變化在哪?

  神魄能撐到現在,全是靠體內僅存的氣息。現在,氣息在慢慢離散,虛擬元神已經不足以維繫神魂,真正的迴光返照,正在項祖虯虛體各處蔓延著,只不知何時到頭。


  項祖虯不敢再作耽擱,帶著喬蒙塵急速越過天之巔,他的肉身死亡的前一站。


  剛才失重,現在又超重,自身修鍊不夠的短板暴露無遺。喬蒙塵有些頭暈,但此刻卻顧不上這些,只能以更快的速度跟隨項祖虯急速下墜。


  敗葉衰草金黃一片,來到南坡,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


  無極淵岩的B面,朝向廣闊無邊的南熾洋。由於山勢太高,無法看到藍色的海水,但呼嘯不停的海風中,卻無時不刻不在傳送著溫暖的潮意。滿目皆是一人多高的岩草中,一種飛得最高的大鳥在其間築巢。在一些呈絕對直角的崖壁上,更有體如蠻牛的沌鼠如履平地般愜意生活繁衍。


  跟著項祖虯直線下降了約兩萬餘米,一個小小高台露出灰白色的凹凸不平的表面。由於這裡是向內傾斜的,所以,再大的風都帶不走歲月堆積於此的積澱。


  有一具巨大的屍首,以面覆地靜靜地安息著。歲月盤剝、塵土疏草,掩蓋不了屍首所著鎧甲的昔日榮耀;離左手尺許的地方,曾經氣吐山河的牛頭戰神盔摔斷了一隻角,卻依然能從斑駁的金屬表面讀出如煙烽火。時光荏苒,一千年等於三十六萬五千天,項祖虯肉身依然僵而未腐。


  即使明白旁邊這位只是趴在地上那位的魂靈,即使死去的人早已無知無覺,喬蒙塵還禁不住轉頭看上一眼「他」,就怕半路殺出一個天外飛仙什麼的。


  這時的項祖虯,朦朧的輪廓基本已被真身一樣的外形取代,那張短時間內衰老到無法言喻的眼角,居然掛著一粒渾濁的水珠。


  不知是不是淚水?

  話分兩頭說,將心比心,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屍體,換誰都不好受。


  「就是這裡,睜大眼睛好好找。」


  好吧,不過得先處理您老的遺骨不是?否則對你多不敬。


  頂著事主關注在旁這樣奇怪的氣氛,喬蒙塵輕輕推了一把屍體……尚有彈性。項祖虯生前體大如山,六七百斤妥妥的。這樣的巨人,沒有千斤之力萬難移動分毫。


  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尊重,喬蒙塵破天荒的磕了幾個頭,才開始動手。在替項祖虯挖個簡陋的安身所在之前,他得先把屍體掉個方向,讓烈士正面對著天空。可是,這樣卻差點把掘墓人嚇個半死:不僅找不見右手,肩上還沒有腦袋!

  生氣聚為神魄后,項祖虯不曾回頭重蹈傷心之地;今次返轉,更是他首次見到自己的肉身。所以,見到無頭之身,多少也出乎他的意料。


  前聯軍首領暴怒不已,揮起龍牙大劍狠狠斫向傾斜的巨岩。地動山搖中,萬千道劍芒四濺而出,像鋼花驕傲綻放而瞬間泯滅。彈指間,虛化的龍牙劍化為飛煙;尾端的海矛和鉤岐,也幻為一青一黑的兩隻小獸,沙漏一樣粒粒墜落。終於,至愛的、陪伴項祖虯長久而不離不棄的劍氣,在主人千年之後隨他而去。


  人亡而劍氣卻長久存在下來,這是冥人重返人間最擔心的十件事情之一。於是,深諳項祖虯弱點的四冥君提前做好功課,為的是徹底解決後顧之憂。期盼千年而一朝夢圓,項祖虯放鬆了警惕,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形同虛設的魂魄,動了怒氣……始終沒能躲過冥人設下的局。


  劍氣消散,無頭之屍馬上失去神采,眼看著變成一具徒有盔甲遮體的白骨。


  突來的變故,讓喬蒙塵目瞪口呆,項祖虯的神魄則是鬚眉盡焚:「啊……我空自為一世人,到頭來還是干不過人家……」


  怨誰呢?喬蒙塵的氣也不打一處來,他非常想發火,可一見對方失魂落魄的倒霉樣兒,他無計可施之下,使勁撓一把自己被灼傷過的下巴,留下深深的血痕。


  「小子,我不知你是誰,但滿心希望你能幫我完成……哎,事到如今,怕是天師也挽不回我所做下的蠢事!你最好還是走吧!」


  喬蒙塵一瞪眼:「你以為自己多了不起,我偏就不聽。」


  念在項祖虯可憐又無助的情形下,喬蒙塵決定還是繼續挖坑,讓他的屍體入土為安,免得因此變成無人收無人管的孤魂野鬼。


  喬蒙塵開始專心刨土過程中,注意到一個現象:這塊斜坡上土石摻半,土壤看起來很乾很疏鬆,不像其它地方一般濕漉漉的含有較重的水分。而且,其中未發現任何鼠婦、蚰蜒之類的蟲子,甚至連一條蚓螈都沒有。要知道,南坡雨量充沛,而這個地方緊靠山脊濕氣很重,按理說,應是這些蟲兒的安樂窩才對。另外,在用手刨土的過程中,有時難免動作過大,將泥土扒拉到了別處。這些四散的泥土像是含有什麼古怪,所到之處,讓無數只四處覓食的高山螞蟻像被火灼燒一樣瞬間蜷縮著死去——有幾隻正好在喬蒙塵的膝蓋下面,所以看得很清楚。


  土坑深到不及一個人體的厚度,下面露出堅硬的石質。挖到這裡,已經無法再往下挖。喬蒙塵不甘心讓爛尾工程毀了自己僅存的良心之作。倉促間,手邊卻找不到趁手的工具,靈機一動,他從如意袋中取出綠方石。


  打離開童泉,綠方石便一直帶著。顧不得其他,他掄起冷冰冰的石頭猛砸土層下的頑石。還真管用,綠方石的石質硬度似乎更勝一籌,一整塊阻住去路的石頭被砸開,卻發現裡面居然另有乾坤。


  以石擊石之際,有一絲幽綠的火星冒出,旋即化為一陣清風不見了。由於過分專註,喬蒙塵沒注意到這一細微的變化。他壓抑住找到趁手工具的欣喜,將碎石雜土全部清理完畢,從中取出一個裹得很嚴實的油布包。油布包不大,外觀裹呈長條狀,一根烏黑色的繩子將它纏得密密實實的。


  喬蒙塵試探性地瞄一眼在旁邊監工的項祖虯,只見那張極度失望的老臉上,有些許慰藉之情流露。喬蒙塵低頭,仔細撣凈油布包上面的細土雜物,這才捧著它走到項祖虯身前。


  「不管你是誰,」項祖虯依然以這句話做開場白,「最起碼你用真心來幫助我!現在,我宣布,這些東西從此歸你所有。」


  項祖虯料到自己難逃一死,可身後誰替自己收葬呢?於是,生前就提早選定殞命之處,並將至寶澆注於大石之下——只有誠心掩埋自己的人,才有資格得到。


  要說,項祖虯也是工於心計,否則也難以成為盟軍的首領。


  掀去第一層油布,裡面居然還覆蓋有第二層包裝。喬蒙塵耐著性子小心翼翼地剝開來,從中取出一隻長方形的黑不溜秋的袋子來。這隻袋子看起來好像是像某種毛皮所縫製,或許是時間久遠的緣故,上面滿是無數皺褶紋路,僅憑肉眼判斷不出是采自何種生物身上。


  緊接著,他從黑袋子掏了幾樣東西出來,依次呈現在眼前:

  首先,是一口長約二尺半的短刀,說它形狀怪異也毫不為過。短刀手柄的末端飾有一個猙獰可怖的虎頭,虎口朝上似要吞天噬地;而刀身雖鍛造得厚薄不均卻極為光滑平整,在其中一面刃身中間的血槽上,刻有「織鋏」兩個字;刃口一側薄如紙翼,在現有光照條件下,刃口和呈橢圓形的尖頭泛著幽藍的亮光。


  接下來是一個絲袋,裡面裝有一顆表面滿布無數小窟窿的珠子。取在手裡,這顆圓溜溜的、拇指般大小的珠子嘶嘶吸氣,又有什麼來頭?

  第三樣東西,是一小截寫滿了文字的皮子。這些形狀怪模怪樣的文字,並不是喬蒙塵在東皋國熟悉了的東皋文字。


  真正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從其中掏出的最後一樣東西。看了它之後,喬蒙塵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如此匠心獨運的工匠,能造出這般巧奪天工、絕無僅有的寶貝來。在一隻僅有手掌三分之一大小的精巧匣子里,安靜地蜷縮著一件能覆蓋全身軀幹和四肢的「連體服」。不知是採用了什麼面料,這件連體服看起來既輕又薄,跟喬蒙塵慣常接觸到的那些又厚又重、做工粗糙的衣裳相比,它仿似來自天外世界的「神物」。


  貪慾的本性,讓喬蒙塵把時間所剩無幾的項祖虯拋在腦後。項祖虯心中那個氣,非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


  項祖虯:「小子,趕緊跪下拜我為師,事到如今,已沒有必要再對你遮遮掩掩了,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授業恩師留下了的遺物。他去世后,我就從未一用……原本以為可以將這些秘密永遠埋於地下,可是發生這樣的變故,唉,這就是天意吧?」


  「拜師?」喬蒙塵白了一眼,「強收弟子?你們這裡還真的流行這個!有回扣嗎?……不拜!」


  「你……」項祖虯被噎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可是沒工夫了,「那好,找回我的首級,算是我求你了。」


  話音一落,孤寂千餘年的神魂隨即散去,只餘下喬蒙塵一人對著屍首發愣。


  等等,說好的龍牙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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