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借你三年青春
孰料剛一站定,留在雍以楷等人眼裡的,卻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
「你是……」衣著雖未變,樣貌和年紀卻迥異的離譜。是以,一階堂武士頭目才起了疑心,他搶先發問道:「你是誰?幾天前上山的那個年輕人呢?是不是被你害了?說!!」
老者彎著腰喘息連連,沒有力氣回答頭目的無聊問題。其他三名武士則警覺地各執兇器,時刻準備動手。唯雍以楷修鍊之人,能感覺到老者身上似曾熟悉的氣場。
「蒙塵……是喬蒙塵啊!離開不過四天時間,你怎麼變得如此蒼老憔悴?」
蒼老憔悴?不是你們哭著吵著要典藏,我何至於變成這般模樣?
喬老頭橫他一眼,終於還是忍住怒火沒有發泄。不用多疑,相比於關心自己的生死,雍以楷應該更看重對瑞符的臨摹結果才是。
「我已拿到典藏,就在這裡……」喬蒙塵一指心口,卻給別人留下一個大懸念。
好傢夥,記憶力有夠好啊。
他是怎麼做到的,天生神童嗎?
哼,裝神弄鬼的,回去拿不出來的話就把你活剁了!
不管如何,能活著回來就是勝利。看到喬蒙塵疲態老態病態盡顯,雍以楷連忙安慰著,並命人趕緊端來薑湯,助喬蒙塵祛寒回神。
回程之路,對喬蒙塵而言漫長而艱難。走出十幾里地,喬蒙塵已兩次三次從馬背跌落。見此狀況,雍以楷再不敢耽擱,沿路買了馬車添置被褥,將奄奄一息的喬蒙塵抬進車篷細心照看。可是,他根本不清楚,喬蒙塵體內激蕩著各種外來之氣,相互間你爭我奪、各自為戰,完全把寄主視作事不關己的戰場,如不設法將它們疏導引流、融為一體,等待喬蒙塵的就只有死亡。
外貌急劇衰老、行動遲緩,就是氣血兩虧的外在表現。
夜宿農家,喬蒙塵依然不能進水米,而且,衰老的程度進一步加劇。下山時面相最多六十掛零,現在看上去老了十多歲,活脫脫的耄耋老者。照此速度,用不著走回太丘城,喬老頭就會在半途上掛掉。一旦他死去,幸苦得來的典藏勢必前功盡棄。雍以楷思來想去,把心一橫,拿出自己須臾不離的至愛之物。
夜深人靜,床上傳來垂死之人獨有的低吟聲。雍以楷關上房門,將一隻的玉瓶放到喬蒙塵面前。瓶體晶瑩剔透,內中霞光閃耀、綠意流轉,好似藏有一片盎然的蒼翠之境。
猶豫了好久,雍以楷方才旋開塞子,把那瓶充滿生機活力的綠液全部灌入喬蒙塵口中:「這是從仙蘿之花的花蕊中提煉出來的靈液,服之能延年益壽,更能調節氣血平衡、改善經脈內體,對你應該有奇效……」
喬蒙塵已經說不出話來,枯竭的眼眸像木石一樣沒了活力。雍以楷自以為仙蘿花液靈力無邊,再不濟也能挽救將死的命息。抱著尚存一線的希望,他一直守到夜半時分。但是,喬蒙塵似乎沒有給他和它面子,雍以楷可能是好人,仙蘿花液就不一定是好葯了。
軀殼漸涼,脈息歸零,喬蒙塵的皮膚已變得僵冷。
雍以楷不是藥師,不懂脈理,只會祈禱,躲到外面去祈禱。
彌留之際,灰暗的小屋內瑩光乍現,幾道晶晶的星芒過後,一位倩倩少女被勾勒出來。杏眼櫻唇的她柳眉緊鎖,似乎好生難以抉擇。這星輝熠熠的少女,就是喬蒙塵早上帶著中午帶著晚上也帶著、一起蒙難一起逃命、有幸見過他的光屁股的慕重櫻的幻體。
「你還真是苦命人,與你比起來,我這點遭遇又算得上什麼呢?」幻體望著喬老頭那張臉,微微嘆息地自語。
「她」揚起手遠遠地對著喬蒙塵的額頭,然後定下決心來:「拼著被君父責罵的風險,我借你三年陽壽!三年過後,如果你命不該絕,請你連本帶息還我三十年青春……」
菇涼,你也真是的!人家把你從魔鬼手中解救出來,並且一路悉心照料不離不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咋動不動就向人家提要求要承諾呢?不僅不講義氣,而且是不是太現實了一點?退一萬步說,讓他自生自滅了,你確定能獨自照顧好自己嗎?
不行,擅自違反天條施救下界之人已是大忌,還不按照規矩索要好處,一旦被我爸爸發現,不知又會發怎樣的脾氣。
應天城的規矩,叫做天條。
一波三折的思想鬥爭后,幻體念動符咒;隨即,一股帶著少女芬芳體味的元氣,從喬蒙塵的鼻孔中進入,慢慢地融進他體表的每一寸皮膚和每一根脈絡。
一盞茶的時間,喬蒙塵的喉頭蠕動了。「她」抬起水袖抹去粉臉上一粒亮晶晶的汗珠,滿意地收回星輝身形,慢慢消失於如意袋裡去了。
關鍵之時,總有奇迹降臨貴人相救。喬蒙塵,名賤命不賤。
咳咳咳,小屋中的動靜不啻於平地春雷。哐當一聲,門板生生裂開來,熊力木做成的堅硬木門被爆成碎屑四處飛散!國子監的二把手關懷心切,甚至來不及推開門,便硬生生往裡闖。
噗噗,碎木屑有幾塊飛到喬蒙塵臉上,引來臉上一陣陣痙攣。他毛嘴一張,一股墨汁狀的液體,噴涌似箭,霎那間飆得農家的這間上房到處都是,雍以楷和聞聲而動的武士們也莫能倖免。腥不可聞嘔吐物膩性極重,粘在皮膚上擦都擦不去。
一階堂的武士頭領受不了這種腥味,率先吐出來。多米諾骨牌一經推倒,再也收不回來:雍以楷吐了,其餘冒失跑進屋內的武士也吐了,把一間整潔的屋子弄得烏煙瘴氣、奇臭無比。
最終,還是喬蒙塵自己第一個受不了,不顧身體虛弱率先逃離。
此刻,雍以楷他們心裡一定有一萬隻草泥馬奔過!狗東西,明明自己是始作俑者還如此不顧兄弟之情、獨自偷生!抓牢他……武士頭領身手矯捷,一把拽住喬蒙塵的衣角,何曾想他那三百餘斤的軀體,竟被羸弱的喬老頭生生地拖出門去……
榜樣的力量?那當然是無窮的!一個拽一個,在狂吐之餘,雍以楷、剩餘武士不忘抓住前一人,像負鼠幼崽緊緊抓住負鼠媽媽的尾巴一樣,不離不棄。
再多的重量,也束縛不了喬蒙塵追求自由空氣的心。砰砰砰,連接不斷磕到門檻上,四五人雖被撞得頭暈,卻好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天地良心,不是大家見不慣喬蒙塵的不義之舉,實在是迫於無奈——
喬蒙塵吐出的液體不僅奇臭無比,還似有非凡之力,不是蛛絲勝似蛛絲,像無形之網能纏住別人的身體,讓人家寸步難行。因此,一個拽住一個,這也是無奈惶恐之下最好的選擇。
手腳麻利的和不麻利的,都赤身洗刷到半夜。然後,有些人一夜無話,雍以楷一夜無眠,武士頭領一夜無休。
第三天,從距離太丘城十餘里地外開始算起,夾道歡迎的人群絡繹不絕。原來,雍以楷已提前派武士頭領把消息傳回城內,言說前幾任都未能完成的任務,現在終於有人完成了。
一句話,救世主出現了。
大家相信,一旦能將碧瑤洞的瑞符被完整臨摹下來,並對照相關教科書將瑞符轉化為一個個文字,再舉國子監全員之力,把一個個文字串成一篇篇講義,且不說能帶領大家走上一條正確的修鍊之路、徹底擺脫被冥府統治奴役的陰影、改變無法長生的命運,單是把講義拆開來論零賣,都會替國庫增加不少積蓄吧。
……
同一時間,往東皋國西北方向不知道要走多長時間,在那片冰與火共存、風與水交織的驚濤駭浪之中,矗立著一座拔地極天的島嶼。這島嶼不知道有多大,只見雲海霧濤之中,到處奇花異草、霞幽洞邃,好一派奇峰迤邐、翠壑湧泉的南國勝景。
在建於半山的涼亭內,一個出塵脫俗的中年男人背負雙手,俯瞰著一道壁掛飛天的瀑布自對面懸浮於雲端的懸岩徐徐下落。
浮岩靈藤秀樹,禽鳥擇棲。這飛天之瀑的源頭,來自三萬年前降落囤積在浮岩上的雨滴,流淌至今仍舊沒有窮盡之時。浮岩底部的縫隙深處,不時有朦朧迷離螢光乍隱乍現。一些不知情的雛鳥飛近時,便會被螢光所惑,傻不愣登地成為萬千犧牲品之一。
「上人,您看……」說話者是跪伏在男人身後的冰煞,它完成守護碧瑤洞瑞符的任務,回到這裡復命。
此刻的冰煞,像一隻寵物蜥蜴般趴在玉晶寶珠鋪就的地上。它的全身布滿黑色的疙瘩,一臉誠惶誠恐,指峰天台上的威風煞氣早就蕩然無存。
「好了,你先下去。」
涼亭外,一個手執骨如意的僮兒長袖輕揮,原本已縮至家貓大小的冰煞更是迅速小化,變成一尾黑色的守宮,跳進僮兒腳邊的竹籠里。僮兒躬身離去,轉眼把冰煞放進山下的蓮池之中。蓮池碧蓬繁茂,四處點綴著各色艷得瘮人的妍花。
僮兒走後,男人撫起古琴來。一曲未了,無名之火在他胸中升騰難平。「哐當」一下,古琴被擲成幾段,在其中一段的背面,有「佯狂者寶琴」五個光影之字在浮動。
隨著他這一摔,琰浮洲上空的光罩小有顫動。要知道,無論風暴洋與冰焰洋如何肆虐,夾在它們之間的琰浮洲依舊安穩如山,自成一個人間仙境的世界。
中年男人名叫陽晟翰,而這裡,就是佯狂者陽晟翰,以及他的二弟——有上界第一人之稱的陽承翰居住的上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