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可以預期的變化
喬蒙塵口角溢血,雙目無神,他搖晃一下,然後……直直的摔了一跤。
再一次,他昏過去。敖毛九不敢稍作耽誤,它團起了碩大的身軀,緩緩浮著幾乎縮小一半本體靠過去。確信喬蒙塵生命無虞后,它現在就可以用自己的氣息為之調養潤澤了。
作為龍族,敖毛九身具兩種自然天成之龍息,一是可以滋養靈性生物的紫氣,再一種則是昭示其乖戾狂暴性格的殺意。
早在進入爻山地界之始,領隊猢一罡就感受到這種濃烈的殺意,還沒開竅的喬蒙塵雖無知無覺,卻也注意到蕭殺之象。
無疑,龍息潭緊鄰東域,這殺意極具震懾效果,時刻提醒黑暗天穹下的一干妖孽,謹言慎行好自為之。
整整一個下午,敖毛九老老實實守候在旁。它天賦頗高,又經多年修鍊,自然懂得循序漸進的道理。所以它耐著性子,一面觀察喬蒙塵的氣色脈息,一面不斷調控龍息助他慢慢恢復元神精曜。見喬蒙塵趴在地上的難受樣,敖毛九心念一動,耗神費力地想像出一張「氣床」,挪過去,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喬蒙塵放上去。
說起來是床,但敖毛九「以意作畫」的本領實在不怎麼樣,氣床看起來比狗窩強不了多少。不過,這樣也好,在紫色棉花團的呵護下,從表情上看,喬蒙塵沒那麼痛苦了——至少敖毛九是這樣認為的。
在此之前,敖毛九隻管殺不管埋,哪來這麼些閑工夫為卑賤之命勞神費心。
救死扶傷說來容易,卻最為耗力殺神。敖毛九第一次化身醫生,情緒急躁的醫生做起事來肯定事倍功半,即使沒有醫鬧在旁虎視眈眈。
又一個日色見暮,慈愛的敖毛九有些疲憊了,可它還是堅持弄了幾條冰蠶和一些根植於岩石的草木回來。
回到兀自不動的喬蒙塵身旁,敖毛九實在困得不行,連凝鍊日久的龍丹也顯得蒼白無神。它頭一歪,接著傳來輕輕的鼾聲。
在清風中醒了,敖毛九耳邊又響起熟悉的鳥啾獸號之聲。「氣床」空了,有烤魚的香味飄進鼻子。
來不及多想,饞蟲已然勾起敖毛九的食慾。它全然忘記自己的處境,就欲游過去搶佔頭籌。誰知才躥出半米,啪的一下,連頭帶身子都摜在地上,如同脖頸被繩子套牢而全然不覺的傻小子一樣。
這一下摔得它眼冒金星,列祖列宗的龍臉彷彿都被它丟盡。所幸喬蒙塵也是懵懂得可以,下水摸魚、刮鱗去臟、架火烤魚都是出於求生的本能,********只放在就快熟透的魚肉身上。因此,不要說他根本沒看見敖毛九的驚天一跌,就算從頭到尾目睹到整個過程,估計大病初癒的他也不會作過多評價。
一塊白色的石子,出現在敖毛九摔倒的地方,上面還沾有金黃色的……血!
龍牙掉了一顆?!
吃貨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牙到吃時方恨少;真龍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摔一跤再摔斷牙齒。好不幸,這兩項敖毛九都佔全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可是一頭高貴的龍啊,怎會淪落到如此地步?敖毛九的前爪不利索,無法探知是哪顆牙齒摔出來了,破相沒有。於是,它伸出舌頭去……萬幸,是一顆后槽牙。
直到這時,敖毛九才恍悟到事情的嚴重性!一定是自己給喬蒙塵療傷時耗神過甚,以至於傷了道行。否則,怎會這樣不濟?好歹和上界正牌、冥界老妖打了無數次照面,又花了上千年的時間獨自在這裡吃苦受罪。用一千年來修鍊龍體、感悟人生,難道還不夠嗎?
敖毛九氣性很大,它偏不信邪,也不運動神識,端起獨角腦袋又騰空而起。這次稍好,騰空兩三米才落地。妖龍牛脾氣一來,嘴裡罵罵咧咧的又想再次試飛,第二次第三次……到後來連身體離地都算不上,根本就像付不起的醉漢一樣徒勞的在那裡掙扎。
這麼多動靜,就算喬蒙塵是傻小子也開始注意了:「前輩……您是幹嘛?您怎麼了……哎呀,你的毛……頭髮都白了!」
喬蒙塵嚇一跳,眼前的敖毛九變老了許多,眼角處的皺紋多得像老嫗的臉皮,唇須和後頸上的鬃毛也全白了!
敖毛九一個激靈差點又摔出去,它自然不相信這些話,所以顧不得顏面而奮力往水潭爬去。如鏡的水面,一個老態龍鐘的臉膛:鹿角駝頭鯰嘴蛤蟆眼,陡然現於其上。
不是它又能是誰呢?
聽說過嗎?萬靈至尊的神龍居然會老而逝去……反正,敖毛九隻知道耄耋之龍會尋一處雲之彼端,頤養天年老而不僵,最終化為變幻萬千的雲朵,而從未見過龍子龍孫披麻戴孝的。莫非,它居然是第一個因陽壽耗盡、需要擇日而亡的敖氏子嗣?
一連串可怕的聯想,從敖毛九的頭腦中漸次飄過,來到最後,它那長長的尾鰭猛地痙攣:好小子,差點著了他用心叵測的道,該不會是現實版的「無間道」吧?
它彷彿心中雪亮,整條龍都不好了——最不愉快的往事,燃點著它最徹底的憤怒,就是因為被宵小之輩蒙蔽,才引發它千年如一日的自囚。
可是,現時的憤怒起不到任何作用,惹急了,乖徒兒也許轉身就逃。就它這種半殘之狀態,頂多只能以吹吹鬍子瞪瞪眼珠表示不滿。喬蒙塵亦覺吃驚不小,他不知道緣何如此,更不知道對方已動了殺心。
面對敖毛九的千斤之軀,他無法施以援手,只能將一條最大的烤魚親手捧到妖龍面前。敖毛九半垂眼皮,計算著能一擊中的之最短距離。
龍息雖已消失殆盡,減淡的殺意猶在,想藏也藏不住;越靠得近,這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越甚,就像從平地來到高海拔的山峰一般變化劇烈。喬蒙塵並非渾然不覺,只不過,他沒有妖龍那般心思,從未沒有想到死亡離自己這樣近。
呼……敖毛九突然暴起,抬起龍爪朝喬蒙塵面門扇去。靈力沒了,氣力還是有的,閃亮的爪趾攤開來,可以看見爪心正中有一撮白毛。
面對龍爪的突襲,喬蒙塵想也沒想,只下意識地往後一縮,手中的烤魚隨即扔出去,砸向暗算者的腦袋。
只是,從進入爻山地界開始,直到又回到水潭之畔,短短几天時間,喬蒙塵從生到死,又由死而生,他的體表經絡、血脈氣息,早已脫胎換骨再塑人身,不復從前的他了。
赤金的洪浩罡氣、敖毛九的滋潤龍息,一麟一龍——普天下最為稀罕的神獸之神息,在最短時間內,全都匯聚於一人身上,以最快的速度最純正的路子,幫助他踏入神聖的馭氣之路。這,不能不說是喬蒙塵的****運逆天,造化秒殺了這片大陸上無數痴男怨女。
重回龍息潭,沐龍氣食冰蠶習龜息開氣海練環炁。龍氣浸身、冰蠶通髓、龜息破境、氣海通幽、環炁造體,無一不是替他掃清常人難以客服無法達到的純體,空靈可造的身體和可塑性極強的氣血。
現在,他的一隻腳已基本上踏入其中。下界人千年等一回的天造之才,已在他的身體、他的氣魄和他的舉手投足中隱約可現。
烤魚一出手,喬蒙塵雙腳猛蹬,身體已高高來到十數丈外的半空中。他想到過自己能跳,可萬沒想到這一跳竟成了「飛」,而且飛得如此之高,高得讓他目眩神暈、不知摔下來會將是一張怎樣血腥的「照片」。
飛到最高點,他擺動雙手胡亂抓著,彷彿前面有一根看不見卻夠得著的氣繩存在。
可是,大家都知道,沒有。
很快很快,回落了……從頭到腳儘是冰涼,無助的絕望已然縈繞於他的心頭。勢利的風兒似乎奏響安魂曲,彷彿在安撫他自幼至今多舛的命運;最高大的樹王垂首低泣,莫不為大陸失去一顆冉冉升空的青年才俊惋惜……
巨型天坑裡鴉雀無聲,連最鬧騰的小丑猱也捂上眼睛,害怕看見血光之災。
最絢爛的星辰,也有謝幕之時。喬蒙塵閉上眼,他想安靜地迎接生命的最後一刻。不過,旋即,他就感受到體內有風穿過,皮膚上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來,骨縫與骨縫之間、骨膜與血管相連之處,甚至於最密實的骨質裡頭,都有對流的氣體出入,像農貿集市中穿梭的人群。
不管外界的氣流多大,源自氣海之氣幾乎可以與它抵消。這樣,喬蒙塵就像自帶人體噴射裝置一樣,總有向上的氣流托舉著。氣流稍小於下墜之力,也就是說,他可以任意改變下降的速度而毫髮無損。
他穩穩噹噹落到地面上,距離冀圖賞自己一記耳光的敖毛九一步之遙。現在清楚了,本應該摔成照片的人氣淡神閑,而本應該輕易躲開烤魚的妖龍顯得滑稽了:臉上倒沒什麼,長長的唇須上卻沾了一根細細的魚刺。
砸它的烤魚還在地上,已經摔得粉碎,說明神通廣大的敖毛九,最終還是沒能躲過魚乾的襲擊。
敖毛九笑起來很難看,但一看就知道是發自內心的笑,這笑容來自對自己前途的憧憬,對喬蒙塵處變不驚的心態的讚許、對喬蒙塵迸發巨大能量的肯定,以及對自己妄自揣測對方黑暗心機的唾棄。
離開地面回到地面,喬蒙塵沒有驚惶無措,也沒有嘶聲狂叫,真是一個堪當大任的好苗子,潛質無限。
在方寸世界內,弟子在面對各類大神的圍毆時表現出的淡定怡然,在面對只剩下半條命卻要身赴險地找尋升級寶物表現出的執著超脫——要是敖毛九能有機會了解這些,也許才會最終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