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塊殘甲
大學畢業在即,在大多數同學為融入社會東奔西走時,含著金鑰匙長大的鄧明銘卻閑庭信步一般,順理成章地成為他那個億萬富翁父親的副手,執掌著家族企業的小半壁江山。
和宮曉韻確立戀人關係后,在一次聚會上,喬蒙塵將女友介紹給同學們認識,當時的球友鄧明銘也在場;而且,自然不自然地,鄧明銘對宮曉韻表現出一定程度上的關注。隨著接觸的延長,喬蒙塵漸漸發現,鄧明銘與其他心懷叵測的同學並無二樣,一見到宮曉韻就兩眼放光,張開嘴就停不下來。但是,喬蒙塵是個淡漠之人,他認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身邊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友相伴,也是足以笑傲群狼的。
方楊濤,喬蒙塵最好的朋友,曾經隱晦地提醒過他,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都被後者一笑置之。今天,鄧明銘如此巧合地在此現身,讓喬蒙塵不能不產生出一絲聯想,事情果真正朝著那個方向大踏步發展嗎?
喬蒙塵現在這副模樣,自然不願被鄧明銘看見。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將跑車上的鄧明銘落在身後。
「喬蒙塵,醒醒吧!依現在的狀況,你不拖人家後腿都算燒高香了,還好意思腆著臉去奢求人家借你手術費,還好意思做人家乘龍快婿!」
想到這兒,喬蒙塵猛然清醒過來,他硬塞給老太太的那封信中,不也隱含有低三下四、轉彎抹角借錢做手術的口氣嗎?如果人家已然放棄了你,妥協、表白甚至哀求,還有一點用嗎?
他轉過拐角,借著牆體的掩護躲起來,想等到鄧明銘這廝離開后再返回樓道,要回那幾張紙來。終於,又苦捱了近半個小時,玩夠遊戲的鄧明銘才磨磨蹭蹭發動汽車,轟鳴著馬達不見了。在這段時間裡,鄧明銘根本沒下過車,來到這裡,難道就為了擺弄手機嗎?不,喬蒙塵佯裝沒有看見對方,但鄧明銘不可能不留意他。尤其關鍵的是,鄧明銘極有可能是帶著任務來的,這個任務,也許是要窺探喬蒙塵的情況,判斷喬蒙塵是不是還要纏住宮曉韻不放。
喬蒙塵心裡很難受。
回到樓上,才敲了兩下,黎家隔壁的門就開了。這老太似乎算好喬蒙塵要回來,反應夠快的!要不,這麼大的年紀了,即使耳朵不背,行動還不遲緩嗎?喬蒙塵判斷,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即她已同黎安秀或宮曉韻通了話,將信上的大概內容講給她(們)聽了。此刻,可能黎安秀甚至宮曉韻都在想法子,如何才能讓喬蒙塵知難而退。
喬蒙塵將剛寫好的紙條遞過去,請老太太立刻看:我改變主意,想要回剛才托您轉交的信,謝謝!
妥了,安心回去做一個負責任的保安吧,別連這個都給弄黃了。
回到街上,偷了半日懶的太陽總算起床了,把到處照得亮堂堂的。行走在人車爭流的喧鬧中,喬蒙塵只覺得全身冰涼,像行屍走肉一樣,對後面猛按的喇叭聲渾然不覺。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離開大人的懷抱,興奮地揮動著小手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在喬蒙塵面前站住了。
小孩仰頭盯著他,突然「哇」一下哭出聲來,扭頭想走卻跌了一跤。喬蒙塵猶豫一下,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去扶。孩子的母親不幹了,一把抱起哇哇大哭的小傢伙,正回頭欲同他理論幾句,卻像撞了鬼一樣被嚇得退回去——喬蒙塵解下了口罩。
除了這個莽撞的新媽媽,四周無人理會他,更無人關注他。看著母子倆驚惶離開,喬蒙塵兩個多月來頭一次露出笑容,冷冷的笑容。
路過一個小賣部,喬蒙塵進去打著手勢,東瞅西看地買了一瓶白酒和幾個罐頭。可能是體內缺乏某種酶的緣故,自小到大喬蒙塵滴酒不沾,即便同學聚會也只堅持喝飲料代替,為此遭到不少恥笑。
所謂借酒消愁愁更愁,回到蝸居,三杯下肚后喬蒙塵已經癱軟在地。
喬蒙塵選擇天文學專業,是有一定的緣由的。
細陳古今中外林林總總的天文學專著,《甘石星經》是被業界公認的中國現存最早、世界第二古老的天文著作。據載,《甘石星經》成書於公元前四世紀中葉,作者是戰國時期的甘德和石申夫。
實際上,在喬蒙塵心目中,中國最古老的天文著作,並不是什麼《甘石星經》。
早在甘、石兩人著書的一千多年之前,出了一個被後人奉為巫卜先賢的曠世奇人,巫咸。查閱了現存少得可憐的各種文獻,給喬蒙塵的感覺是,生活在殷商的巫咸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古人,在他的心目中,巫咸更像一個半人半妖的神話人物。因為,連《山海經》這樣貌似荒誕不經的著作中,甚至都有巫鹹的一席之地。
三垣四象七曜二十八宿,這是古人對星空的劃分,也是經過漫長歲月的不斷積累而得到的直觀映象。到如今,面對浩如煙海、虛虛實實的觀測歷程,後人早已無法窮極物理、追根溯源了;但是,喬蒙塵堅信,這些形成系統的天象,皆發端於一本叫做《離天》的書。
喬蒙塵的先祖姓巫而不喬姓,喬氏是後來改的。雖然姓巫,先祖卻只是巫鹹的近臣,與巫咸沒有半毛錢的血緣關係。後來——凡事有了後來,就一定會有後來——巫咸死了,留下無數財富,別人都忙著爭財寶房產時,喬蒙塵的先祖雖只分得一些龜甲、獸骨之類的東西,卻也得到這部《離天》。
《離天》記載於龜甲上,由於時間跨度太大,大部分龜甲都在無數次顛沛流離中漸次失落,傳到喬蒙塵手裡時,僅剩最後一塊,被他視為珍寶般保存。除了因表面磨損字跡不清難辨其義外,喬蒙塵早就從商人父親獲知大部分內容。當然,他父親也是履行義務,將從上一輩口中得到的信息傳遞下去。可以想見,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願多管,他更沒有閑心去關注這些莫名其妙的甲骨文。
興趣就是從那時培養的。年少的喬蒙塵,自尊而孤獨,在無人相伴的房間里,那台老舊的、還是爺爺從德國人手中購得的天文望遠鏡,成了喬蒙塵尋找心靈慰藉的好朋友,也讓他對地外天體充滿了好奇和幻想。
「七星鼎立,虛宿之象,蓋秋之際,幕商初。旦時,月淪地之寅位,虛宿見於地之東北。熒惑逆行,蓋妖異□□。冥序夜循,太歲攝神。」
再次睜開眼來,已是下午六點過了,離上夜班還有三個多小時。無聊至極的喬蒙塵翻出龜甲來,小聲地讀起刻在其上的甲骨文字來。
「七星鼎立」到「虛宿見於地之東北」這段文字,是在描述某個時間點上的天象,這點難不倒喬蒙塵。但是,雖然思考過無數次,再後面的文字就始終無法參透了;而且,「蓋妖異」後面的兩個字模糊不清,更加無法上下貫通釋其含義。
冥序夜循,太歲攝神。又是什麼意思呢?莫非斷句斷得不對?後面還有沒有其它內容呢?
喬蒙塵又一次翻覆著這塊小小的龜甲,心想這到底是哪種神龜,都死了幾千年,覆甲仍沒有衰敗、破裂之相。
殷商時代,國家大事皆決於龜卜,而後世盛行的筮占根本就沒有政治地位。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被後人尊為巫卜祖師的巫咸,能混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的確有過人之處外,尤其注意用種種手段保護自己。將天象陰刻在龜甲上,既是保護自己,也是在保護巫占。
冥序夜循,太歲攝神。手指摸著臉上那些傷疤,喬蒙塵昏頭脹腦地念著,心中猛然一痛:太歲攝神、太歲攝神!哼,我他娘的又是遭什麼攝去神、攝去將來呢?
正自憫嘆得無以復加之際,卻見胖子倚靠在窗沿上,甩著尾巴,意味深長地看著主人。話說終究在道上混過,主人不在家期間,胖子非但沒餓死,反而全身光澤發亮,比以前更胖了許多。
突然,外面的天色陡然變得漆黑一片,繼而狂風呼嘯雷聲大作,一場暴風雨眼看就快來臨。都到秋天了,怎麼還有這麼極端的雷暴天氣呢?喬蒙塵記得清楚,當時他去翻覆龜甲時,特地看了一眼窗外,當時天高雲淡的,哪有一絲下雨前的徵兆?
萬道白練齊聚長空,閃得讓人心悸;噼里啪啦,又一聲巨響在耳旁掠過,繼而帶來地動山搖的雷擊聲。看見玻璃窗左右搖不停,喬蒙塵連忙起身去關窗。就在這時,一束白光投進屋子,瞬間籠罩了他的全身。喬蒙塵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