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喬蒙塵慘了
病床上的日子很難打發,好不容易熬到可以解開纏在臉上的紗布,醫生卻告知要等專家會診后,才能決定何時去掉罩住眼睛的東西。
被鹽酸燒過的臉必定奇醜無比,這一點喬蒙塵已有了心理預期。而從宮曉韻以及她媽媽壓制不住的驚叫聲當中,尤其加重了病床上的倒霉蛋的心理負擔,雖然他知道只要擁有足夠的鈔票,現代醫學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減並平復這些病創。
四周無人時,喬蒙塵常常摸著自己凹凸不平、疙疙瘩瘩的臉嘴,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親手逮住哪怕一個行兇者,然後依葫蘆畫瓢,潑他一臉強酸,看著他在痛苦中尖叫哭號。但是,更多的時候,喬蒙塵大腦里想的,卻是自己玩遊戲的經歷和踢球的酣暢,尤其是拿到頂級裝備或盤球過人射門的那一絲快意。
終於,在食堂承包商及胖廚子出人意料地探視他后的第三天,醫院通知可以拿掉眼睛上的紗布了。在此之前,宮曉韻作為病人家屬在病曆書上籤了字,同意暫時結束這一段令她男友無比煎熬的治療期。
病床前圍滿了人,宮曉韻緊握住喬蒙塵的手,滿懷憧憬地期待著他睜開明亮眸子。隨著醫生動作的停止,喬蒙塵聽到的,卻是幾聲嘆息和宮曉韻長久的沉默。
「大……大夫,紗布還沒有取完吧?」喬蒙塵強擠出這句話,這一次,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即使醫生沒有說話,喬蒙塵也感到大事不妙了。因為,蒙住眼睛的紗布顯然已經取了,但他眼前仍是朦朦朧朧的一片,只有右眼能勉強感受光的刺激,左眼則好像瞎了一樣黑蒙蒙的。喬蒙塵使勁揉了揉眼皮,眨巴著眼睛,還是只能依靠右眼影影綽綽看個大概,就連近在咫尺之內,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他甚至都看不清楚。
最揪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喬蒙塵拉住醫生的袖口,擠出一串咿呀難懂的音節,像是在懇請對方說,自己不想在今後像個瞎子一樣活著。
醫生檢查完說,左眼的視網膜及眼角膜都不同程度受損,已經完全失明;右眼情況雖然稍好,但估計要配戴至少1000度的眼鏡才勉強看清外界。醫生的話,就像晴天霹靂一樣,瞬間澆滅殘存在喬蒙塵心中那一點點希望。
此時,他那種絕望,只有當事人才體會得到。後來,不知周圍的人又勸慰些什麼,反正他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更也不知道他們何時離開的,單人病房裡,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人獨自承受苦難。
這天剩餘時間裡,他滴水未沾,也拒絕進食,醫護人員沒有試著勸他,按時將原封不動的餐盤收走。
第二天,宮曉韻帶來一副眼鏡,瓶底厚的深度近視鏡。當著她的面,喬蒙塵沒有接,他怕透過眼鏡看清鏡中自己的尊容,也沒有試圖和她「說」話。
見喬蒙塵低頭坐在床沿不言語,宮曉韻站了一會兒,伸出手想去撫摸他的手,可一看到他那張燒得面目全非的臉,宮曉韻猶豫了一下,伸出一半后停了下來。這,還是她那個熟悉的男友嗎?
「喬,明天我要去外地辦事,不知道要耽擱多久才回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聽醫生的話……」
你一個在讀學生,到外地辦什麼事?
沉默。
窗外,悄然而至的秋雨落在玻璃上,滴滴答答的作響。室內,喬蒙塵沒有表現出哪怕一絲挽留的意思,讓宮曉韻感覺無比尷尬和難過。宮曉韻訕訕地站在一旁,再想無話找話卻已是詞窮,她又待了片刻,終於拉開門來,狠下心走了出去。
聽著橐橐的高跟鞋聲漸行漸遠,喬蒙塵這才摸索著找到眼鏡,東張西望測試著戴上眼鏡后的效果。睜眼后,一直模糊得無以復加的那層薄霧已不見了!雖然只有右眼看得見,但重新回來的清晰世界,還是讓喬蒙塵稍稍振奮了一下,好歹沒徹底淪落為瞎子!
快慰的心情沒過,他立即被從玻璃上一閃而過的醜臉趕回現實來。他摸摸臉上脖子上的結疤,翻箱倒櫃找遍房間也沒發現一面鏡子。洗手間,那邊總有吧?
看清了,對面的鏡子里,出現一個嘴角歪斜、滿臉疤痂、戴著高度眼鏡的面孔。在令人目眩的鏡片後面,左眼眼仁發白、右眼紅得厲害;鏡片下面,大半張臉上紫一塊黑一塊的,就像被燙傷般醜陋無比。
這是巴黎聖母院的那個醜八怪卡西莫多嗎?
啊——喬蒙塵大聲地嚎叫起來,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這哪裡是自己的聲音,分明是一隻被困在陷阱里的野獸在絕望中的嘶吼!啪!喬蒙塵狠狠沖著鏡中人打出一拳,鏡子裂成無數碎片,碎片中幻化出更多卡西莫多,呲牙咧嘴地和他對著干。
啪!啪!啪!喬蒙塵一拳又一拳,打得「卡西莫多」沒了蹤影,打得牆壁上鏡子上留下斑斑血痕。
值班醫生聽到動靜,趕緊叫來保安,將狀如瘋虎的喬蒙塵綁回病房,免得他又做出其它無法預知的蠢事來,壞了醫院的名聲和客源。
這邊剛捆好,院長聞訊而至。已過中年的院長高高瘦瘦的,看上去並不像一個壞心眼的人。他說,喬蒙塵所有的病狀,現代醫學全都治得了。整容植皮自然不在話下,右眼可以通過激光治療等手段來矯正;左眼雖然已經失明了,但科技日漸發達的當下,利用仿生技術慢慢恢復視力也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儘快準備手術需要高昂的費用,以及等待適合匹配的角膜。
「你現在實際上可以出院了,抓緊時間去準備手術費用,這才是正理……那個可愛的姑娘是你的女友嗎?為了她,我認為也應該勇敢面對現實,通過自己努力,去改變別人妄想強加給你的命運!」
應當承認,雖然這些話過於直白和現實,但在喬蒙塵最為迷茫的日子裡,醫院院長給他的信心和鼓勵,讓喬蒙塵保留了最後的一絲幻想。
視力嚴重退化,簽訂的又是短期合同,喬蒙塵已無法留在原來的職位上。好在學校領導不是薄情寡義的人,最後他們給喬蒙塵一個夜班保安的工作,說讓他修養一段時間再計較。
事發到現在,眼看一個多個月過去了,施暴的歹徒依然沒有找到;而在外地的宮曉韻也好像失蹤了一樣杳無音訊,沒有給喬蒙塵打過任何一個電話,連簡訊也沒有。像地鼠一樣晝伏夜出,喬蒙塵又獨自過了一周。這天夜班后,他終於忍不住了,決定到宮曉韻家去碰碰運氣。
穿好帶帽衫捂上口罩,迎著微涼的氣溫出門去。出院后,他就以這副行頭保護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免驚嚇著別人。
倒了兩趟班車又步行了十分鐘,他來到宮曉韻家所在的小區。出電梯右轉正對的那戶人家,就是宮曉韻和她媽媽的住宅。房門緊閉,喬蒙塵站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敲起門來。
可是一連敲了半天,屋裡還是靜悄悄的毫無回應,難道說她媽媽也陪她外出「辦事」去了?喬蒙塵覺得有些意外,忍不住揣測起來。這時,隔壁的房門開了,裡面走出一個老太太來:「你是找黎安秀的嗎?她已經搬家了!」
啊?!這未免太意外了吧?
黎安秀就是宮曉韻的媽媽,宮曉韻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她搬家了,不是意味著宮曉韻也會一起消失嗎?難道,說什麼到外地辦事,竟是一場騙局,一場為了避開喬蒙塵而計劃好的騙局!只出現在懸疑電影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情節,正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喬蒙塵腦海里上演著。
喬蒙塵有些頭暈,他拚命扶住牆才站穩。在老太太看怪物般的疑惑眼神中,他穩住心神頓了頓,從口袋中掏出幾張紙來,想遞給鄰居老太太。紙上面,寫滿原本打算給黎安秀母女的話,內容不外經過思考,願意改掉懶散拖沓不上進的習慣,重新回到學校就讀,請她們拭目以待之類的勵志語言。
害怕老太太不明就裡,喬蒙塵馬上又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寫下「能不能轉交給黎安秀」幾個字。明知道希望渺茫,喬蒙塵還是存有最後一點奢望。老太太回去找來老花鏡,看了后說願意幫這個忙,她會試著聯繫一下原來的鄰居。
自遭遇不測開始到此前一刻,喬蒙塵似乎一直處在懵懂虛無中,他不明白或不願意去捅破那層殘忍的現實。從一個爹不疼娘不愛、有家卻似無家的普通人,變成一個生活恐都無法自理的丑鬼!誰家敢將女兒往火坑裡送?尤其像宮曉韻這樣一位各方面都十分優秀的獨生女。
兩年分分合合的愛情馬拉松,已讓宮曉韻身心俱疲。想當初,黎安秀就對這樁戀情頗有微詞,說喬蒙塵配不上女兒。宮曉韻容貌出眾、學習拔尖,身後更有一大群無恥的追求者,要不是一直割捨不下這份純樸的感情,可能早就移情別戀了。原先黎安秀就說喬蒙塵爛泥扶不上牆,可是後來,為了讓跟著自己吃苦受累的女兒得到所謂幸福,她還是默許了兩人的交往。
女兒剛到外地「辦事」,母親就搬家而去。事到如今,即便喬蒙塵再蠢,也隱隱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簡單來說,他可能已被女友拋棄,雖然不一定是出於宮曉韻的本意。
走出樓道,一輛銀光炫目、半搖下車窗的高級跑車,躍入喬蒙塵殘存的視線中。駕駛位置上,高出自己三屆的鄧明銘正低頭撥弄著手機。猛地看見鄧明銘的出現,喬蒙塵歪斜的嘴唇微微顫抖,心臟彷彿被電擊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