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少年志
山間小路並不好走,尤其是對馬車而言。
所以直到夕陽西下,天色逐漸變暗,這條路也才剛剛走完一半。
但是鳳鳴霄還是選擇了走這條路
——因為這是他在深思熟慮后,當眾做出的決定,自然不好更改。
由於道路實在崎嶇不平,車廂里江濁浪和凡因大師本就有傷在身,這一路顛簸下來,難免有些吃不消。
尤其是江濁浪,沿途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緊閉著雙眼,不住喘息咳嗽。反倒是那受傷昏迷的清泠子因禍得福,至少不用受這顛簸之苦。
幸好沒過多久,馬車行到一處開闊的地方時,駕車的何不平一勒韁繩,終於停下馬車,決定在此暫作歇息
——這倒不是因為他體諒坐車的人,而是拉車的兩匹馬吃不消了,嘶鳴間口邊都已有白沫冒出。
緊接著,眾人又要面臨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飢餓。
話說眾人的上一頓飯,還是在離開廬州府的時候,曾簡單吃了些東西,然後就馬不停蹄地趕路,歷經一日一夜奔波,終於來到石佛鎮。
而原本打算要在石佛鎮上飽餐一頓的計劃,也因各路綠林人士的出現和百毒神君的下毒而落空
——到最後鳳鳴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四人,僅僅只是一開始的時候吃了幾口菜,江濁浪則是什麼東西都沒吃。
也就是說,到此刻為止,眾人已有兩天不曾進食。即便是身為習武之人,內力也頗有造詣,但也已經扛不住腹中那股難以忍受的飢餓了。
只可惜在這條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間小路上,馬車一路行來,就連房舍也不曾見到一間,又哪有什麼吃的?
何不平只好說道:「我去附近看看,說不定能摘些果子回來。」
眾人默然不答,一來是因為清泠子受傷,難免心情沉重,二來則是確實都餓了。
於是等這位【河洛大俠】離開后,馬車裡就只剩下鳳鳴霄、凡因大師和江濁浪三人,還有一個昏迷未醒的清泠子。
似這般沉默了許久,鳳鳴霄耳聽何不平已經去得遠了,又看了看沉睡中的清泠子,便向凡因大師微微一笑,招呼道:「凡因大師。」
凡因大師不解地問道:「鳳少俠有何吩咐?」
鳳鳴霄只是赧然一笑,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終於還是開口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有一事相求,卻不知大師是否應允。」
凡因大師說道:「阿彌陀佛……鳳少俠但說無妨。」
鳳鳴霄卻還是不肯明言,只是一個勁地嘆氣,搖頭說道:「要說在下這一請求,只怕會讓大師為難,也未必肯答應在下。所以思來想去,竟不知當不當說了。」
若是換做旁人,自然已被鳳鳴霄這話吊足了胃口,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但他此刻面對的,卻偏偏是一位六根清凈的白馬寺高僧。
於是凡因大師只是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然後便沒了下文。
鳳鳴霄微一愕然,最後只好主動問道:「在下有幾句話,想要同這位江三公子單獨聊聊,不知大師可否迴避片刻?」
他這一請求,顯然有些出乎凡因大師的意料,一愣之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鳳鳴霄察言觀色,不禁笑道:「大師這一路上寸步不離,便是為了保護江三公子的安全。如今在這荒郊野嶺之地,自然不會有什麼兇險,莫非大師是擔心在下會害他性命?」
凡因大師只好繼續念道:「阿彌陀佛……」既沒拒絕,也沒答應
——但他整個人繼續坐在車廂里一動不動,顯然已經表明了態度。
如此一來,車廂里的氣氛難免有些奇怪。而江濁浪身為鳳鳴霄想要「單獨聊聊」的當事之人,自然無法裝聾作啞,只好開口說道:「鳳公子若是想問【反掌錄】的事……恐怕是要失望了……」
聽到這話,鳳鳴霄涵養再好,也不禁臉色微變。反倒是凡因大師出來打圓場,說道:「阿彌陀佛……此行苦海師伯只是叮囑貧僧,務必要將江施主平安送至洛陽。至於那傳聞中的【反掌錄】,師伯並未提及,貧僧亦不會過問。」
說罷,對於鳳鳴霄的請求,他也終於想到了對策,當即向鳳鳴霄說道:「鳳少俠若是信得過貧僧,那麼貧僧便在這車廂里打坐入定,充耳不聞,絕不會打擾到二位的交談。
但鳳少俠若是堅持要讓貧僧迴避,亦無不可。但為了江施主的安全,貧僧只好在外面潛運我佛【天通耳】的神通,方圓十丈之內,任何細微之聲,都將盡收貧僧耳中。」
聽到凡因大師給出的這兩個選擇,鳳鳴霄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抱拳笑道:「多謝大師成全……既如此,大師留在此間便是。」
當下凡因大師果然不再言語,兩眼緊閉,雙手合十,就此遁入空靈,整個人彷彿化為了一尊白玉般的雕像。
鳳鳴霄乾笑幾聲,又看了看一旁的清泠子,確認她依然昏迷不醒,這才轉向江濁浪,含笑說道:「江三公子休要誤會,在下不過是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憋在心裡不吐不快,只好來與閣下聊聊。」
江濁浪不置可否,也沒有答話。
鳳鳴霄已緩緩問道:「江三公子可還記得,當日在廬州城外的客棧之中,在下曾經說過,能夠親眼目睹【西江月】上【公子濁浪】的風采,乃是在下生平一大心愿?」
江濁浪淡淡說道:「不敢……鳳公子有話,不妨明言……」
鳳鳴霄卻搖了搖頭,笑道:「江三公子一定以為在下這話,不過是尋常的吹捧奉承罷了,實則不然。
江湖有言:一闋西江月,英雄盡在列。【西江月】上一十八位高手,雖然都是當今天下最頂尖的人物,但在下真心欽佩、甚至心嚮往之的,卻獨獨只有江三公子一人。對此,江三公子可知道為何?」
江濁浪苦笑道:「難道是因為……在下重傷垂死,落到了……鳳公子手裡?」
鳳鳴霄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正色說道:「因為【西江月】上的這些高手,若非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便是大有來頭的武林名宿。照此來看,若是想要在江湖上出人頭地,便得論資排輩,講苦媳婦熬成婆的那套道理,那麼這【西江月】還有什麼意思?出人頭地還有什麼意思?這個江湖又還有什麼意思?」
說著,鳳鳴霄望了望一旁沉睡的清泠子,嘆道:「就好比這位清泠子道友的師尊、黃山派的龍文曠龍老前輩,雖是當今武林的泰山北斗,被江湖中人尊稱為【龍老仙尊】,但說到底靠的是什麼?
嘿嘿,若是在下也能僥倖活上一百三十餘年,同樣也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樣要被人尊稱一聲【鳳老仙尊】了!」
說到這裡,他已有些激動,重新望向面前的江濁浪,沉聲說道:「但唯有江三公子卻是少年成名,不過二十多歲年紀,便已破暹羅、平高麗,之後劍困大孚靈鷲寺,玉山一人滅一門,奪魁【萬國盛會】,斬盡江戶櫻花,終於名列【西江月】上,與那些江湖前輩、武林名宿並駕齊驅!
你可知道,單憑這一點,放眼整個江湖,不止是我鳳鳴霄一人,無數年輕後輩,都是以你江三公子為榜樣,誓要出人頭地,而且是鮮衣怒馬、少年得志的那一種!」
對於他這番言論,江濁浪只是暗嘆一聲,沒有回答。
鳳鳴霄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激動了,急忙定了定神,恢復平和的語調說道:「只可惜那些年輕後輩,永遠都不會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江三公子之所以能夠少年成名,是因為背後有少保大人這棵參天巨樹。
同樣的道理,即便是在下這個所謂的【碧霄一鳳鳴,一鳴一千里】,說到底也是傍上了岳盟主這座靠山——若非有家師搭好的戲台,又哪有我鳳鳴霄今日的登台唱戲?」
江濁浪忍不住說道:「怕是鳳公子錯了……一個人要想出名,其實不在他的出身,而在於……他做了什麼事……」
鳳鳴霄卻不理會他這話,自顧自地往下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心中,對你這位江三公子可謂是又敬又恨。所敬者,自然是以你為楷模,時刻鞭笞著自己一定要成名於少年時;所恨者,卻是世上若無江三公子,要論武林中的青年才俊,恐怕便是我鳳鳴霄當仁不讓了!」
江濁浪嘆道:「鳳公子不必心急……再有十天半月……世上便徹底沒有……在下這人了……」
鳳鳴霄搖頭說道:「看來江三公子還是沒明白,在下雖有『岳盟主高徒』這一身份,看似前途無量,實則如履薄冰。哪怕是和這位白馬寺的凡因大師相比,也還差得遠了。」
緊接著,他已解釋說道:「眾所周知,這位凡因大師乃是名正言順的【佛杖】衣缽傳人,未來白馬寺武僧一脈之首。可在下這個武林盟主高徒,上面卻有三位師兄、一位師姐,下面也還有兩位師妹,被江湖同道統稱為【公道堂七俠】,全都深得家師器重。
所以可想而知,在下這些年來,過得並不容易,更不敢放棄任何機會。此番奉命前來迎接江三公子,對在下而言,無疑是一個天大的機會,甚至是在下此生唯一的一次機會了。」
江濁浪聽到這裡,已經徹底明白了這位鳳公子的意思
——對於一個誓要少年成名的人來說,當然不能放棄這次立功的機會。因為一旦錯過,就算以後還有相似的機會,說不定已是十年後、二十年後,沒有任何意義。
當下他便嘆道:「所以鳳公子雖已尋得在下……卻堅持要親自護送,並未通知同門前來接應……因為這天大的功勞,當然不能……被旁人搶去了……」
鳳鳴霄笑道:「能把江三公子平安送至洛陽,當然是大功一件。但是相比起來,在下若是能將那半部【反掌錄】直接帶回去,功勞豈不是更大?」
話到此處,這位武林盟主的得意門生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圖窮匕見了。
江濁浪嘆道:「不僅如此……若是鳳公子能拿到【反掌錄】,自然也就……用不著護送在下這個將死之人……更用不著面對……百毒神君這等厲害的對頭……」
鳳鳴霄頓時神色一肅,說道:「江三公子千萬不要誤會,護送閣下平安抵達洛陽,乃是我等職責所在,又怎會半途而廢?
只是江三公子此去洛陽,那半部【反掌錄】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了。既然早也是給、晚也是給,與其交到那些老頑固手裡,何不成全了在下,也算是給江湖上的年輕後輩一個機會?」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說道:「況且這一路上我等不辭辛苦,拚死守護江三公子的周全,清泠子道友更是因此慘遭重創。江三公子看在眼裡,難道竟無半點惻隱之心?」
江濁浪長嘆一聲,說道:「鳳公子這話……未免欠妥……試問在下若是……真將那半部【反掌錄】交出……還能活命么?」
鳳鳴霄不禁一愣,還沒想好如何辯駁,江濁浪已緩緩問道:「敢問何大俠……在下這話可對?」
話音落處,馬車前頓時傳來幾聲乾咳,緊接著車廂帷幕已被掀開,外面是一臉尷尬的何不平,兀自說道:「四下都找遍了,什麼吃的也沒有。」
鳳鳴霄自然也有些尷尬
——這位【河洛大俠】,顯然不可能是剛剛才回來的。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然而江濁浪卻不肯善罷甘休,追問道:「何大俠好像……還沒回答在下的問題……」
何不平只好裝聾作啞,問道:「什麼問題?」
江濁浪嘆道:「在下雖已是個廢人……但眼睛還算好使……何大俠的眼神里,好幾次都對在下藏有殺意,卻始終不曾動手……」
說著,他已向鳳鳴霄說道:「若是沒了【反掌錄】……第一個要取在下性命的……恐怕便是這位何大俠了……」
鳳鳴霄心中一驚,不解地望著這位素來謙遜低調的【河洛大俠】。
眼見對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何不平已是避無可避,只得苦笑道:「江三公子錯了。何某想殺你不假,卻不是為了什麼【反掌錄】。」
江濁浪不禁有些好奇,問道:「那是在下……曾經得罪過何大俠?還是因為……在下如今這『朝廷欽犯』的身份?」
何不平緩緩搖頭,說道:「都不是——我想殺你,與你全無關係。」
他似乎仔細想了想,又解釋說道:「金銀珠寶雖好,卻因此令人心生貪念,掀起紛爭,倒不如長埋地底;武功秘籍再強,卻因此令人競相爭奪,徒增殺戮,倒不如付之一炬。在下的意思,江三公子可明白?」
江濁浪笑道:「如此說來……的確是在下錯了……何大俠有此思慮……果然不愧『大俠』二字……」
何不平則是長嘆一聲,說道:「江三公子大可放心,此番洛陽【天香閣】的武林大會,便是為了解決江三公子帶給整個中原武林的這場浩劫。而在下受岳盟主所託,自當竭盡全力,護送閣下平安抵達洛陽。」
但是他又補充了一句,說道:「當然,除非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雖然只是點到即止,但他這句話的意思,大家都聽懂了。
江濁浪點了點頭,說道:「說來說去……何大俠到底也是想殺在下……」
然後他望向沉睡中的清泠子,又說道:「還有這位……清泠子道友……已經把毀容斷掌之仇……一併算到了在下頭上……只不過是時機未到罷了……」
清泠子一直昏迷未醒,自然沒有回應
——但就在這一剎那,在場眾人卻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殺氣,已從這位黃山派龍老仙尊的關門弟子身上傳來。
最後江濁浪又去看早已打坐入定的凡因大師,說道:「所以真心想要……護送在下前往洛陽的……恐怕便只有……這位凡因大師了……」
凡因大師閉目合十,渾身上下一絲不動,就連呼吸似乎都已停止。
江濁浪只好苦笑道:「大師再不入紅塵……只怕不等何大俠和清泠子道友殺我……這位鳳公子……也要對在下嚴刑逼供了……」
這話一出,凡因大師頓時念道:「阿彌陀佛……」
然後他緩緩睜開雙眼,默默望向在場眾人,說道:「說來慚愧,貧僧雖曾修行辟穀之術,但兩日不曾進食,也已餓得渾身乏力,怕是要儘快吃些東西才是。」
說罷,他便向鳳鳴霄,問道:「依貧僧愚見,既然沿途都沒找到食物,恐怕還得連夜趕路,去那淮河邊的【涼水渡】用餐為好。不知鳳少俠以為如何?」
鳳鳴霄默然半晌,終於展顏一笑,將目光從江濁浪身上挪開,說道:「大師所言極是,還是有勞何大俠執鞭,我們這便起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