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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八十一章 道之雲遠

  「橋小娘子,橋小娘子何在?」


  劉胤甩掉槊尖上稀爛的頭顱,縱馬飛奔,對四下里零星追殺不管不顧。


  「來福!」


  一聲嬌喝遙遙斜響,劉胤把大黃馬一勒,持槊斜望,只見右方,一群持刀部曲圍著幾隻鶯燕。中有一隻,水藍飄冉,正是革緋。


  「革師!」


  劉胤濃眉一抖,順手扎死一名敵軍,縱馬撞飛一騎,直直插向右方牛車。待至近前,方才見到橋游思依在晴焉的懷中,眸子閉著,俏臉雪白,左肩有碗大一朵血花。


  「橋小娘子……」


  劉胤心中咯噔一跳,疾疾翻身落馬,衝進人群中,柱著丈二劍槊,單膝跪地,顫聲道:「橋,橋小娘子,來福來遲也!」


  革緋喝道:「來福,休得胡言!橋小娘子只是受了驚嚇,身子無恙!」


  「無,無恙……」劉胤抬起頭來,緊盯著橋游思肩上血跡,又看了看革緋,復又垂首。


  「來福,游思無妨。」


  橋游思睜開了眸子,輕輕吸了一口氣,淺淺的笑著。方才,慌亂中,她摔了一跤,無巧不巧摔入血水中,是以染了一朵肩花。


  「天幸也,萬幸也!」


  劉胤見橋游思果然無恙,神情大喜,又瞅了瞅革緋,見革緋眉間有血,驚道:「革師……」


  革緋抹了抹額際,「鏘」的一聲,把劍歸鞘於肩,淡笑道:「無妨,乃是他人之血。」說著,又呼出一口氣:「幸而,有驚無險!橋小娘子實乃女中英傑也,革緋佩服!」眸子看著柔弱的橋游思,儘是欽佩。


  橋游思面上一紅,嘴角一彎,輕聲道:「多賴部卒威勇,援軍及時趕至,實與游思無干。」


  由始至終,橋游思臨危不懼,未退半步。若非如此,在慌忙不迭、匆匆布陣的局勢下,眾人能否堅持到援軍前來,尚是兩說。而此時,戰事已畢,四野里到處皆乃蹲伏的降卒,劉誾滿臉是血的奔來,抹了一把臉,喘氣道:「援軍,乃是郗公部下,郗公攜家眷,稍後便至。」


  「郗公……」


  眾人神情各異,一時寂靜。


  「小娘子,給,手爐。」洛羽蹦蹦跳跳的竄過來,手裡捧著金絲楠木小手爐,在她的身後,跟著嘶牙裂嘴的若洛。


  ……


  馬蹄踏過博陽縣,上蔡已然在望。劉濃耽擱了幾日,沿途拜訪了幾位塢主。祖逖與石勒互開邊市,上蔡理應前去置馬。


  飛雪識途,不需人催,輕快的奔向上蔡。不知何故,劉濃劍眉微皺,暗中忐忑難安,且不時生起陣陣揪心之痛。


  待入上蔡境,揪痛不再,卻猶自心煩意亂,當即快馬加鞭,直奔縣城。將將躍過河西,踏入汝河橋,便見幾騎風速乍來。


  北宮高聲叫道:「小郎君,橋小娘子至北,劉胤已然前往相迎。」


  劉濃神情一怔,半晌,喃道:「橋,橋小……」


  「然也!」


  北宮勒過馬首,與劉濃並騎,落後半個馬首,笑道:「劉胤已去數日,北宮唯恐有失,求了荀娘子,命薄軍主再率三百騎前往。想必,再有數日,橋小娘子便可至上蔡也。」


  游思,游思至北……她的身子淺弱似扶柳,豈可讓她來,此乃北地,兇險萬分!


  唉,游思為何……


  霎時間,眼前浮現起那嬌弱的身姿,時爾隨風搖曳,倏爾抿嘴淺笑,劉濃按著顫抖不休的左手,心中百感交集,頓時知曉為何難安,深深吸進一口氣,強忍著滾盪的心懷,策馬奔入上蔡縣城,稍事交待后,復引五百精騎出城,插向鮦陽。


  風卷狂龍,一路馬不停蹄,飛躍宋侯驚詫不已的目光,直抵孤峰嶺。


  徐乂伏馬疾奔,不時探視劉濃,心道:那橋小娘子定乃天女般的人物,如若不然,玉山崩裂而不驚、刀劍叢生猶從容之劉殄虜,豈會如此失色!

  劉濃劍眉緊鎖,唇抿作刀,抬頭看了看天色,見日將西垂,本應宿營,但稍作沉吟之後,「啪」的一抽鞭,箭射入嶺。


  「嗚,嗚……」


  卻於此時,從山嶺背面傳來了行軍號角聲。聽此號聲,劉濃身心猛然一輕,情不自禁地勒馬靜待,半眯著鳳眼緊盯山嶺,心中卻七上八下,一陣亂跳。


  斜陽柔軟,暉映山崗。


  青牛挑破紅幕,彎角探入眼帘。轅上白袍滿頭蛇發,正控著牛韁緩緩漫下,待看見了劉濃,神情豁然一喜,猛力的揮著手。


  「嗚……」


  「嗚,嗚……」


  兩方號角相互交織,一者進,一者待。


  稍徐,鐵甲如水泄下,綉簾輕輕一卷,走出個俏麗小女婢,隨後,一隻素白如玉的柔夷搭著女婢手臂,微一用力,嵌著藍蝶的絲履已然淺露,緊接著雪紗輕盪,嬌俏的小人兒捧著金色小手爐,立於轅上,歪著腦袋,淺笑。


  「游思!」


  劉濃心中頓時化了,連日來的不安在此一瞬間,化作柔腸百結,胸中又似百花綻開,一束一束,爭相競放,嘴角微微揚起。


  「蹄它,蹄它……」


  飛雪朴扇著黑琉璃般的眼睛,亦在盯著橋游思看,好似被她吸引,慢慢的踏著蹄,走向她,靠近她,待走近了,灰兒,灰兒的叫著。


  千眾斂聲,劉胤揚著濃眉,拖著劍槊,傻傻的笑著;革緋櫻唇淺抿,恬靜的笑著;劉誾看著小郎君,嘴唇開闔而無聲,繼而,又瞥了一眼革緋,淡然的笑著;洛羽烏溜溜的眼睛睜得老大,雙手握在胸前,心道:『此景真美,美過,美過……』美了半天,美不出來……;徐乂不知何時,亦笑了,淡淡的,暗忖:天女也,不著半點塵埃!


  「此馬真俊……」橋游思面上微紅,避過劉濃的目光,摸了摸飛雪的耳朵,飛雪好似樂不可支,歡快的打了個響鼻。


  劉濃摸了摸鼻子,忍住想把她一把攬入懷中的念頭,卻禁不住輕聲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易雲能來。游思,游思,身子尚好否?」


  「好著呢。」


  橋游思俏目巧投,只見他神情平淡自若,可眼底卻藏著濃濃的情意,被那目光一浸,心中極甜。再瞥見劉濃左臉的淺痕,細眉微微一皺,極想伸手去摸一摸,卻處於大庭廣眾之下,只得緊了緊小手爐,低垂螓首,答道:「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須我友。」想了一想,又細聲喃道:「劉郎君,游思,游思是來踏游的……」


  「踏游……」


  從江南踏到北地,一踏近兩千里。劉濃見她雪嫩的玉脖漸漸紅了,心中寸寸作軟,柔聲道:「且入內歇著,再有幾日便至上蔡。」一頓,心情大好,縱眼掃過,見千眾皆避,便微微傾身,戲道:「上蔡不若江南,諸般簡素,可莫哭鼻子。」


  「為何來了北地,便恁地驕狂……」


  橋游思挑了他一眼,可敵不過他,只得淺淺一笑,退入簾中。綉簾一閉,身子便軟作一團,曲膝於懷前,緊緊的捧著小手爐,把臉頰貼過去,感受著那溫暖,睫毛唰呀唰,眸子里藏滿笑意。


  「嗚……」


  軍號嘹亮,大軍起程,漫向上蔡。


  劉誾重負已去,心中頓松,記起一事,便策馬奔向小郎君,沉聲道:「小郎君,此番入北,至慎縣時曾遇襲,乃祖豫州悵下童建……」


  待劉誾將遇襲之事回稟完畢,劉濃暗暗捏了一把汗,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牛車,劍眉豎鋒,細細一陣沉吟,冷聲道:「此事定非祖豫州之意,而童建之意頗具蹊蹺,縱使欲叛,南路已封,理當設法奔赴石勒,豈會如此不智?若我料未差,其人,當在為謀郗伯父!然則,即便其成事,如何投北?」言罷,目光一沉,某個念頭一閃即逝。


  劉誾深深的看了一眼小郎君,不見半載余,小郎君愈發沉穩了,想了一想,點頭道:「小郎君洞悉局勢若觀火,郗公亦作此解,並已致信祖豫州。依劉誾度之,豫州之地,恐將生變。」


  劉濃淡然道:「莫論何如,靜觀其變。」


  「諾!」


  ……


  李家村位於雍丘城郊,村中有半百老少,青壯男女不足十數。昔年,石勒襲卷此地,將青壯盡數充奴,女子納作營妓,僅余李農攜家逃入山嶺中,躲過一劫。待祖逖收復雍丘后,李農帶著山民復村于田,勉強有了幾許氣色。


  村口有樹,有狗,有雞群。


  李農走過梨樹影叢,揮棍嚇走大黑狗,穿過紛亂雞群,來到村尾,推開籬笆牆,瞅了瞅院中帶刀的陌生人,看了看偏室,低下了頭,躬身走入正室。


  駱隆坐在室中矮案后,懶懶的揮著一柄芭蕉扇。神情悠閑,好似處於自家中。


  李農跪在地上,匍匐而前,掏出兩封書信擱在案上,恭聲道:「駱長吏,事已辦妥。雖稍有不濟,然事衷不變。」


  「郗鑒,何如?」駱隆放下芭蕉扇,捏起一封信,在臉側隨意晃了兩晃,似嫌風不夠烈,又執起了芭蕉扇,慢搖、慢搖。


  李農道:「途遇華亭白袍,童建不敵郗鑒鐵騎,為白袍取首。」


  「華亭白袍……郗公,人傑也,謀弒難取……」


  駱隆搖扇的手一滯,而後搖得更快,笑道:「溫伯余,真欲叛投石勒?」


  李農盯著自己的投影,沉聲道:「然也,此信,李農早已得之,溫伯余年初便欲叛投石勒。想必,此時已由淮水而逃。至於,祖氏,亦如信中所言。」


  「嗯,甚好!」


  駱隆歪著頭,想了一想,把信揣入懷中,隨即,慢慢起身,度向舍外,邊走邊道:「汝且寬心,汝之子女,無憂。而石勒處,汝之父母,亦無憂!」言罷,扭過頭,裂嘴笑道:「亂世之下,謀生何其難也,駱隆與君同爾!」


  「李農不敢!」李農沉沉叩地,脖心汗出如漿。


  半晌,駱隆倚門長嘆:「自古忠孝,總使人難以兩全!」言罷,搖了搖頭,揮袖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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