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松下,車止嶺前。
經得一路煙滌水洗,褚、孫二人頹態俱去;揮袖踏屐間,高視闊步,盡顯榮光煥發。
褚裒抬頭打量鬱鬱蔥蔥的山嶺,中有一條彎曲小道盤旋而上,道路則是雜草叢生,感嘆道:「稚川先生真性自然,便是山中小道亦是隨踏而出,果真不滯於形矣!」
孫盛拂去肩上落葉,笑道:「季野、瞻簀,料來稚川先生喜靜,你我莫若輕身而往?」
「然也!」
褚裒贊成,遂命大部隨從守在山下,只攜兩名武曲上山。
此番游湖訪山,墨璃與綠蘿因徹夜未歇,劉濃便未讓她們跟隨,且留下兩名白袍照拂,畢竟兩人皆是女子且頗有姿色,尚是謹慎些為妥;是以便只帶著六名白袍與來福,即便如此已是八人。而褚裒與孫盛所攜更眾,三方若合,隨從部曲幾近半百。若這半百之數盡皆上山,絕非拜訪清居名士之道矣!當即,命來福留下四名白袍看守牛車,而後上山。
山林清幽,因臨湖而微濕。
三人行得一陣,木屐底部沾滿泥土。
褚裒靠著一株歪松,用樹枝搗泥,邊搗邊笑:「自然之路難行矣,若非山中有賢侯,斷然不至也!」
孫盛深有同感,用衣袖抹去額間細汗,放目而致遠,見得遠方有山更秀,再瞅瞅四周,除卻松便是柏,亦無甚出奇之處,遂奇道:「怪哉!此山非名山,亦不見雄壯秀麗,為何葛侯會擇此而居?」
劉濃亦在縱目俯逐四野之景,但見此嶺位於湖之東北,朝南而向;左倚明湖,右傍綿延青障;若是以青囊術而視,頗是聚風匯水;況且此山雖不佳,然卻視野極好,可將整個西湖一目攬盡。
此刻,恰好清風拂來,撩起袍角斜飛,心懷亦隨之舒暢,便朗聲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瞻簀,妙哉!」
聞言,褚災與孫盛齊贊。
「山若不高,仙何居之?水若不深,龍何游之?」
兩人贊聲剛落,一個聲音便從林間慢慢傳來。眾人隨聲看去,便見一名漁夫彎身行於泥草道中,頭頂竹笠,身披葦衣,下擺半纏腰間,穿著麻鞋,挽著袖;右手則提著一根草繩,幾條青鯉正在繩端晃來盪去。
褚裒搖頭笑道:「原是漁夫!」隨後便低下頭,繼續搗泥。
孫盛將木屐在野草中一陣擦拭后,抬腳試了試,覺得輕鬆了些,笑道:「瞻簀,季野,走吧!山雖不高,亦需一氣而登頂!」
此時,那漁夫已行近至前,提著魚,叉著腰,再道:「人居山為仙,山勢非高,仙人不居;龍游深澗,蝦戲於淺,此乃世人皆知之理!我打漁二十載,武林水中只有大魚,未見有龍也!這位郎君,怎地胡說呢?」
嗯?!
三人聞言皆驚,轉而齊齊打量漁夫。年約三十有餘,面目紅潤,眉長唇厚,三寸短須沾滿露水,提著漁的手極是粗燥,滿腿是泥。
褚裒眉頭微皺,孫盛眼睛淺眯。
有隨從跨前一步,指著漁夫喝道:「漁家,胡說甚!」
「撲!」
漁夫被隨從驚駭,倒退一步,手一松,魚入草叢中。
「罷了!」
褚裒揮手喝止隨從,淡聲道:「何苦為難不識風雅之漁夫爾!」再對劉濃笑道:「瞻簀,你我不必為此掃興,走,上山!」
孫盛亦笑道:「然也,拜見葛侯為正理!」
唉!
劉濃暗暗一嘆,見那幾尾魚尚在草中不斷撲騰,上前幾步,提起魚,遞給漁夫,笑道:「人在山中即為仙,潛龍藏淵亦在天。漁家,以為然否?」
漁夫一愣,再退一步,搖頭道:「山中無仙,水中無龍!這位郎君,你錯咯!」
褚裒與孫盛見劉濃上前,心中雖不以為然,但亦暗生微疑,待聽聞漁夫如此對答,皆是緩緩搖頭。劉濃淡然一笑,亦不為意,繼續上山。
不多時,眾人來至一處平整地。眼前,兩松合圍作牌樓,形如拱;一條青石小路宛延而進,盡頭處是一所院子;白牆紅頂,青翠籬笆。
此時,松拱中有人行出,辨其裝束亦是山下漁家。待見得三位郎君行來,紛紛避在道旁一側,其中有個螟蛉童子,好奇的打量著提魚的漁夫。
漁夫搖頭眨眼,童子裂嘴暗笑。
魚貫而進。
劉濃落後幾步,側首笑問:「漁家亦是入山拜訪賢侯么?」
漁夫搖頭道:「我不識得賢侯,我是來謝鮑仙姑!」
鮑仙姑?!
劉濃眉間微凝,葛稚川之妻鮑潛光醫術精湛,猶擅針術、灸術!莫非顧薈蔚的針術是從其於她?若有所思間,已踏至院口籬笆處,有兩名青衣隨從靜守於前。
這時,漁夫疾走幾步,越過褚裒、孫盛,朝著青衣隨從晃了晃手中的魚,笑道:「鮑仙姑何在,前日救命之恩無以為謝,特於湖中捉得青鯉相酬!」
「啊……」
左側青衣微怔,右側青衣眉頭一顫,嘴巴一歪,擺手道:「請進!」
「嗯!」
漁夫提著魚,踩著青石直進,落得一行泥足印。
咦!如此容易?
褚裒心奇,半月前,曾聞溫嶠散侍與劉侍中齊齊來訪,葛侯只留溫散侍吃得一頓湖魚,而對劉槐劉侍中則見而未見,使其喝得一夜北風!莫非傳聞有虛?怪哉!莫若上前一試,遂邁前兩步,朝著牆內一個揖手,而後對青衣隨從道:「錢塘褚裒攜友拜訪葛侯,尚望通秉!」
左側青衣隨從眉頭一皺,答道:「先生採藥未歸,客人請回!」
嗯……
褚裒怔住!
孫盛踏前一步,向著牆內深深揖手,隨後朝著右側青衣隨從稍稍作拱,溫言笑道:「若先生未歸,可否容我等,入內拜見鮑夫人?」
右側青衣隨從闔首還禮,答道:「鮑夫人,不見外客!」
啊?!
漁夫可見得,我等則成外客?!
二人面面相窺,愣得半晌,相互一個對眼,默然退下。
孫盛瞅了瞅籬牆內,悄聲道:「季野兄,奇人脾性亦多奇,不足為奇爾。」
「然也!」
褚裒深以為然,隨後點頭道:「劉侍中亦曾在此飲露中宵矣!不見我等,不足……」言至此處,溜眼瞥見劉濃正負手於樹下,漫眼四處閑看,面上神情則怡然自得。心中突地一動,笑道:「瞻簀,莫若汝前去一試爾?」
嗯?
聞言,劉濃眉頭一蹙,稍稍一頓。
便在此時,牆內再行來一名青衣隨從,掠眼掃過牆外眾人,最後定在劉濃身上,闔首施禮,笑道:「這位郎君,夫人有請!」
「我?」
劉濃奇了,忍不住的伸手指了指自己。
隨從笑道:「然也,最美的郎君,斷不會錯!」
啊?!!
三人皆怔,面相各異!
稍徐。
褚裒雙手一攤,苦笑道:「瞻簀,絕色矣!我等不及矣,形愧爾!」
孫盛以拳擊掌,渭然嘆道:「瞻簀,壁人……」
「二位!」
劉濃一個揖手壓住兩人話頭,而後笑問隨從:「可否容我好友亦入內拜訪?」
隨從搖頭道:「夫人只請最美的郎君,並無他人!」
再將手一擺作引:「郎君,請!」
劉濃面對褚、孫二人歉然一笑,隨即踏入籬笆牆中。
沿著青石路行得小半刻,院子方盡顯於眼前。不大,只有兩進兩落,約模二三十間房。建築風格古樸,皆是木質。行於檐廊,悄悄瞥眼窗內陳設,簡而不華。路過書室時,整整一牆竹簡,看得劉濃心驚。再往裡走,突見屋內有人高青鼎、排排藥罐,幾個小隨從正穿行於其中,添火加料。
行至此地,劉濃加快腳步,煉丹,會炸的……
漁夫在室中喝魚湯,抬頭時見劉濃踏向門口,起身笑道:「來得好!師妹,且看,是否乃美郎君爾?」
「格……」
聞聽此言,跪坐於矮案一側的年輕俊婦忍俊不禁,嘴角淺淺一彎,放笑;隨後緩緩起身,眯著眼慢慢回首,只得一眼,驚讚:「果真美郎君矣!」
劉濃早已在廊下辯出漁夫,心中雖驚卻不奇,淡然踏至室口,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葛侯,鮑夫人!」
「珠聯生輝!」
「華亭美鶴……」
「咦!是你……」
室中響起三個聲音,劉濃聞聲而怔,隨後徐徐抬眼,漁夫面含微笑,鬍鬚上則掛著一枚魚刺;身著翠色對襟襦裙的年輕俊婦笑顏盈盈,面色微驚。可是,第三人呢?為何不見!莫非誤聽……
微微搖頭,稍加一拂,隨即心平如水,淡然而視。
年輕俊婦虛著眼細細的將劉濃一番描畫,隨即目光往案后屏風掠了一眼,而後笑道:「師哥,怎地恁著,快快請客人進來吧!」
「甚好!」
漁夫笑著點頭,順手捋了一把短須,卻捏出一枚魚刺,滿不在乎的往袖上一擦,笑道:「嗯,汝便是珠聯生輝、醉月玉仙、華亭美鶴劉瞻簀?」
名號真長……
劉濃汗顏,委實禁不住,面上微微而紅,立於門口,再次深深揖手:「正是,劉濃!」
「噗!」
年輕俊婦嫣然一笑,恰若牡丹雍容盡開。
「咳……」
漁夫干放了一聲嗓子,左右一顧,似有定計,笑道:「若要進此門,亦無不可。不過,汝美名有三,何不行之以雅,再以三問而答。」
稍頓,再道:「嗯,我之問,你已答。尚有兩問,汝可願答之?」
三問!與三問有緣矣!
劉濃揖手道:「既是長輩有問,豈敢不答!」
「好!」
聞言,漁夫嘴上鬍鬚一抖,眉毛亦隨之一跳,瞅了年輕俊婦一眼,當即盤腿落座,捧起案上湯碗呼嚕呼嚕喝,再不作一言。
年輕俊婦抿嘴宛爾一笑,歪頭作想,瞅了瞅魚湯,眸子瞬間晶亮,隨後笑道:「二問: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何為江湖,何為道術?」
言罷,款款落座。
《莊子.大宗師》?迄今為止最具爭議的註解論釋……尖銳而對立!
劉濃劍眉微凝,若以向秀注而解,既無江湖亦無道術,一切皆是直在曲中;若以郭象注而解,江湖道術皆為乾坤之兩面一體,獨化為玄冥,不過變化爾!
然,該以何作答呢?
側首,眯眼。
便在此時,恰逢一名小隨從神態悠閑的提著魚,穿天井而過,手中繩、繩端魚,隨著腳步來回晃動。突地,不知何故,魚猛地掙扎,「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拍打著尾巴四下亂竄。隨從掩嘴制住驚呼,歪頭看了一眼廳堂,恐聲響驚了先生待客,趕緊一把揪住魚尾巴,猛力朝著青石板一拍。
「噗!」
靜止!
劉濃眼光徐徐回收,盡斂於眼底成一點,霎那間星輝璀璨,隨後漸漸湮滅,而臉頰卻微微皺起,笑意則層次逐展,朝著室中揖手道:「敢問葛侯,魚湯可鮮美……」
……
半山腰。
林間不見道,四周儘是荊棘。青綠叢中,二十餘名刀客正朝著山顛匍匐默行,間或有橫枝欄路,亦不敢抽刀而斬,皆小心翼翼環繞而過。更不敢行正道,恐為人所知,只得沿著山背漫爬而上。
這時,斜坡上方竄下一人,將臨目的地時,剎不住腳,眼見即將滾下。
「鏘!」
抽刀而出,照著身側一株人粗松樹猛力一插,刀嵌樹桿,借力而頓形。來人瞅了瞅斜坡亂石,抹了把汗。
「啪!」
首領見之大怒,幾個縱躍跳至近前,一耳光將來人扇得原地打轉,而後突覺自己所扇耳光聲甚巨,眉頭倒豎,沉喝:「禁聲!」
來人抱著樹穩住身形,低頭道:「首領,小人回稟……」
「關內侯……部曲……」
首領抬頭瞟向山顛若隱若現的院牆,嘴裡一陣低聲細喃,眉頭則愈鎖愈緊。再環視一眼身側眾死士刀客,此番陰弒,不成功則成仁。來時郎君已有言在先,關內侯葛洪不可等閑視之,其乃廣州太守鮑靚之婿;廣州之地盜匪橫起,其身側定有身經百戰之部曲相隨,切不可大意。況且,絕不可將身份泄露,自孫伯符后,此等陰弒乃世家最忌,若是……將遭世家群起而攻之!
其心道:嗯,不可強攻矣!
突地,抱樹者眼皮一陣亂翻,似有所得,附耳悄聲道:「首領,莫若……」
一陣耳語后,首領眼中一亮,捏拳捶掌,喜道:「妙!」
與此同時,在這群刀客身後下方稍遠處,有一翹石,甚大,攏得三丈方園。幾名破落戶正蹲在石下飲酒,中有一人身形極偉,舉起酒罈一陣狂灌,而後將嘴一抹,瞪了下眼,低聲罵道:「淡出鳥來!」
一名破落戶低笑道:「竹葉青不淡,那可濃著,割喉呢!大哥,為何昨夜我等……」
「噓!」
抱壇者伸指一靠嘴,裂嘴默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
註:東晉時,朝庭幾乎沒有軍隊,軍隊皆在世家手裡。私人武裝,部曲。軍府,軍在府中,府在軍中。另外,弓駑不論何朝何代,皆是嚴厲管制,莊園可有弓,但那是防守,外出不可攜。所以,大家別認為要殺誰,一箭過去。那是不現實的,還沒過去,就讓人給拿了!另,推薦一部女頻《錦繡榮華亂世歌》女主會盜墓,很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