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漫長,明月不肯終宵。芥香緩浮,銅燈煙火互燎。
墨璃蜷在床前小木榻上,半個身子斜斜伏著床沿,歪著頭靠床欄假寐。綠蘿則側坐於床沿,拿著柄小團扇,輕輕的揮著,眼睛亦是半眯。她倆忙得小半宿,深怕小郎君醉后遭罪,不敢至前室歇息,準備徹夜守候。
「嚶斛……」
「叮……卜嚨……」
流水潺潺,鳥鳴山間;如絲似續,恰拔作喃。
箜篌?
夢耶,非耶?為何如此熟悉……
劉濃睜開眼來,尚未將眼前人辯清,悠幽旋律已然徘徊於耳際,非夢矣!
「噗!」
團扇掉落,恰好砸在他臉上,綠蘿猛地一驚,眨了眨眼睛,輕呼:「小郎君,醒了?」
「嗯!」
劉濃深深吸進一口氣,胸中彷彿存得些力,稍作起身,飢餓感層層襲來,直欲冒冷汗。墨璃也已驚醒,趕緊至案上取了些吃食點心過來。
囫圇塞了些,連味道亦未辯清,而後雙手對在胸前緩緩擴展,暗覺力氣漸復。瞅見二婢神色憂憂,洒然笑道:「只是醉酒爾,莫要憂心,且去歇著吧!」
言罷,揭開被子便起。
二婢當即服侍其穿好衣衫,欲梳頭束冠時,劉濃笑道:「只是出去走走,不用了!」
邁步出室。
箜篌聲猶在侍續,由隔壁驛棧傳來,一牆之隔。抬眼看了看天,星輝斜月滿空,亦不知是甚時辰。悄然度至牆下,側耳傾聽,曲子換作《廣陵散》,細細辯著幾個獨特的音階。醇和見輾轉,銜接如無物,嗯,應為正譜!心中暗覺奇怪,自嵇康死後正譜杳絕,尚有何人得持?便是江東陸氏亦只有復譜啊……
「……卜嚨……」
驀地,箜篌聲如月急灑,拔著心弦,揪著魂,一路飄飛。倏爾,直投入湖,映作兩輪明月。悠悠,悠悠,不可見……
不知何時,劉濃已然負手抬頭,眼望著蒼穹,情動而朗言:「明月幾時有,把酒問清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詠聲寄朗月,曲聲恰作合。詩罷,聲亦畢。
「妙哉!」
隔壁有人大聲贊道,隨後再道:「幸甚!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聞此良月!敢問,何人詠詩?」
劉濃答道:「華亭,劉濃!」
「噗……嗵……」
弦斷!
「虎頭?!」
誰?
聞聲,劉濃頓住,仿若玉雕。
隔牆之院,朗月眷顧如水。雪白的葦席,襦裙亦作雪;半月箜篌,盤恆髻。半邊臉斜倚著篌首,亦如雪!瘦如骨的十指掌著篌身,緩緩起身,仿若風一吹即逝。
挪步,想至牆下。身側的婢女驚了,疾疾相扶。
牆下的華服者心驚回首,呼道:「阿姐……」
恍若未聞,似紙人,飄向牆下,輕喃:「虎頭?是虎頭嗎?」
山鶯兒!
明麗而憂傷的山鶯兒!
衛叔母!
墳前,絲雨,重縞!
這一切,紛踏而來!
「叔母……」
劉濃嘴唇輕輕開闔,卻未有聲,心中嗵鼓如擂,想呼卻迷障。咬著牙猛力一甩頭,驚醒,顫聲道:「叔母!我是虎頭!」
「撲,嘶……」
「娘子!」
「阿姐……」
「娘子醒醒……」
隔牆亂作一團,山鶯兒扶著牆悠悠而墜,絲裙則被牆下雜技撕破。
「叔母,叔母稍待,虎頭這便過來見禮!」
劉濃聞聲大急,撩著袍擺瞅了瞅院牆,若是借著院中矮案,且試試看能否一躍而過。正欲縱上矮案,卻聽綠蘿提醒道:「小郎君,不可!」
嗯?是不可如此莽撞!
聞言,劉濃神色一愣,轉而大步向門口行去,準備即刻至隔壁驛棧見禮。行至一半,猛地頓住身形,雖然自己尚未成年,但深夜拜訪霜居婦,成何體統?欲置叔母聲名於何地?然,心中委實想見一面,六年了!整整六年未聞音訊!亦曾問過衛協,其言語卻刻意避過。而自己曾答應過,將帶她至洛陽……曾幾何時,甚至想過,或許人已不在,亦或改嫁他人,不然衛協為何避過……
思緒紛亂……
「虎頭……」
隔牆聲音再傳。
劉濃行至牆下,胸膛急劇起伏,半晌,方道:「叔母,身子可還好?」
山鶯兒雪白著臉,明眸滲滿笑:「好著。」
稍頓,猶豫著,輕聲問道:「虎頭,尚記昔日之諾否?」
昔日之諾……
「叔母!」
劉濃一聲長喚,而後將袍擺一卷,跪於青石地,頓首沉聲道:「叔母但請寬心,虎頭時時不敢忘矣!終有一日,定當復諾爾!」
半晌,山鶯兒喃道:「嗯,如此便好!」想了想,急急的瞄了一眼華服者,顫聲道:「若,若……生,我願往;死,我亦願往,虎頭!!」
言罷,軟在牆角,額間密布細汗,仿若所有的力氣皆已泄盡。
「阿姐!!」
華服者一聲輕喝,竄至近前,見山鶯兒已然暈闕,橫了幾名女婢一眼,示意她們速速帶山鶯兒離開。女婢們驚若寒蟬,當即便扶著山鶯兒行向室中。
劉濃驚呼:「叔母,虎頭可否前來見禮?」
華服者眉間緊鎖,重重吐出一口氣,眼底幾番閃爍,隔著牆,沉聲道:「劉郎君,阿姐身子不適,夜訪不便。莫若,明日再訪!」
言罷,轉身踏進室中。
叔母……
劉濃愣然於地,抬頭仰望著兩丈高的院牆不語,心中則混亂之極,暗道:夜訪不便……夜訪不便……
綠蘿雖不知此乃何事,心中卻極憂,小郎君濃醉剛醒,怎可神傷;抱著一卷葦席,悄然鋪在地上,看著怔怔的小郎君,柔聲道:「小郎君,勿要擔心!現下已近四更,稍待一個時辰,咱們便可前往!」
說著,看了一眼墨璃。
墨璃知意,旋身而走,尋來福去了。
一個時辰極快,一個時辰亦慢似經年。待到月隱,日尚未出,天邊悄然浮白之時。劉濃按膝而起,揮著寬袖疾疾穿出後院,踏過滴水檐,袍跨青石階,直直奔向隔壁《夏風》驛棧。
綠蘿緊緊隨著,不停左看右看,心中暗奇:墨璃帶著白袍去哪了?怎地還未尋著來福呢……
「碰,碰碰!」
守門的隨從聞聽敲門聲,心中極是奇怪,誰會如此早便來投棧?扣門聲急促而持續,不敢怠慢,將棧門放開。頭頂青冠身著月袍的郎君踏進來,面沉若水,神態頗急,未作一言便邁向後院。
隨從疾呼:「這位郎君……」
「給!禁聲!」
美婢遞來一串錢,足有上百!而後便緊隨那郎君直去,其間腳步根本未曾停頓。二人仿若一陣風,自隨從身邊掠過,冷幽幽的。
隨從提著沉甸甸的錢,半晌回不過神來,突地一拍腦門,追向後院。
後院,空無一人!
牆角,一截雪紗在荊棘叢中隨風而盪。
將那截雪紗捏在手中,劉濃歪著頭,啞著嗓子問道:「人,呢?」
綠蘿再塞了一把錢過去。
隨從接過錢,喜道:「回稟這位郎君,他們走了有大半個時辰了,自後門而走!」
後院有門,穿出之後便見水渡口。
霧鎖水面,茫茫而悠悠。青冠月袍負手於柳下,背後手心拽著雪紗,風起,紗揚。妖嬈美麗的女婢候在一側,柳眉深凝,心憂。
「小郎君,咱們回吧!」
「嗯……」
半晌,將那白紗疊成三疊,放入懷中,朝著江面深深揖手。而後,長長舒出一口氣,淡淡笑道:「走吧,天尚早,你去補會覺,我練會字!」
「嗯!不,婢子給小郎君研墨!」
綠蘿軟軟的回話。
二人將將回返驛棧,便見墨璃與來福候在門口,八個白袍並排而列。來福見得小郎君回來,暗中松得一口氣,疾疾迎上前,問道:「小郎君,是衛夫人嗎?」
「叔母走了,無事!」
劉濃淡然一笑,踏進室中,準備練字。墨璃與綠蘿趕緊鋪紙、研墨。來福侍在門外,心中惴惴難安,他是見過衛夫人的,知曉其在小郎君心中的份量。適才帶著人去隔壁驛棧,人去樓空;匆匆追至渡口,只余小郎君和綠蘿;是以,便只能默然回返。
少傾,來福踏進室,跪坐於案前,闔著首,按著膝,輕聲道:「小郎君,莫若修書一封與楊小娘子,請小娘子遣人再尋尋吧?」
尋?何處尋!
建康?三年前便已尋過,無人得知!襄陽?兩年前亦往過,河內山氏雖落籍在此,可仍一無所獲!餘姚?山鶯兒之弟山遐任府君,一年前亦至過,依舊芳音不可覓!六年來,她仿若平白消失了!況且,尋到又若何?此時,可能前往洛陽?昔日尋她,只想知道安否……唯願其安矣……
劉濃跪坐於矮案后,微眯著眼,接過綠蘿遞過來的狼毫,在梅花墨上盪了盪,提筆沉落: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昔日之諾,彼日必至!
頓筆,心亦靜,抬頭微笑道:「不用了!」
略作歪頭,突地見來福面上有一道擦痕,奇道:「怎地了?」
「嗯?」
來福一愣,隨後抹了一把臉,看著手心血絲,嘿嘿笑道:「小郎君,有個趣事……」說著,說著,來福騰地起身,縱入院中,而後竟抽出重劍,邊舞邊敘。
「噗嗤!」
兩婢齊笑,便是白袍嘴角亦裂。
劉濃踏至水階上,負手看其練劍,嘴角亦微微翹起,心中則暖暖的,知曉來福是故意如此。其言,與那大漢比試了大半夜,二人斗過拳腳、比刀劍,最後誰亦未能勝過誰,只得以平手作罷。來福演說得極是有趣,他卻聽得心驚,心道:若是能與來福戰成平手,那可極是了得!來福與我可不一樣,天生神力倒亦罷了,他可是專事與李越習劍且天賦極佳,不似我尚得以詩書功課為重……
抬眼望了望天際。一輪紅日,即將破開霧白。
便在此時,褚裒與孫盛聯袂而來。二人面色皆不佳,孫盛本就略顯蒼白,此時更似慘白;褚裒稍好,但眉色間亦是萎靡不振,想來皆是因一夜宿醉之故。
褚裒見劉濃人立於階,神色間則絲毫未因酒醉而墮其風範,依舊大袖飄飄、丰神俊朗,宛若玉樹臨風,嘖嘖讚歎:「瞻簀,果真玉仙爾!」
劉濃洒然一笑,日日練劍不輟,偶爾宿醉又豈可傷之!
孫盛笑道:「瞻簀,此地離山陰縣不過百餘里,最多兩日便至!今方八月初一,離八月初八開館尚有幾日。季野兄得聞稚川先生月前曾至錢塘武林水一游,因其甚喜武林水色便購得山院,以作養心清神之用。今日你我三人,莫若一同前往拜訪,如何?」
關內候,葛稚川!丹道大家、《抱朴子》!顧薈蔚的醫術老師!輕易能得見之?
武林水?西湖!
聞言,劉濃思緒瞬息數轉,原本想早日抵達山陰縣,以便找駔儈(牙行)在縣內賃得居所,畢竟需滯留會稽三月有餘;若有可能,尚得至烏傷縣朱氏投帖拜訪朱燾家人。而今看來,二人皆有心前往,委實不便推辭!嗯,即便不能見著葛稚川,游一游西湖亦好。至於烏傷縣,若三人同往投帖則不可取,待擇日再往吧!反正朱中郎不在,投帖亦不過以全禮數爾!
當下,三人作決,遊玩武林水。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牛車穿出竹林,直插柳道,面南而往。待行得約模二十來里,平野中突現一汪翠湖,掩映於青山之中,浮島於寶藍之上。其間,綠樹成蔭、飛鳥划水;間或有孤船浮葉,倏爾有笛音婉揚。牛車沿著湖邊而行,兩側柳垂似纓絡,但有清風拂過,皆作沙沙。
再行一陣,褚裒挑開邊簾,指著遠方一座青蔥山嶺,喜道:「便是此嶺!」
孫盛瞅了瞅,笑道:「已然不遠,莫若步行!」
三人棄車而步行!
劉濃有心觀湖,遂落後幾步,置身於柳下,回目極視,但見山不在高卻綿綿似障,恰若綠臂合圍,將此明珠團抱於懷中。湖水清澈致極作湛藍,不見絲毫雜色;唯余晨間紗霧,浮在水面,半半一攔!看著如此秀麗水色,忍不住的暗嘆:果真是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不過,現下除山便是水,若與後世相較,幾無相似之處!唉,唯天然,方是大美矣!
突地,竟莫名地想起楊少柳,這般霧紗掩面,不正是……
「瞻簀……」
……
牛車行至水邊而停,三方重簾皆遮,冷冷的聲音傳出:「跟上去,覓機而動!」
環圍牛車的二十餘人中,踏出一人,按著刀,沉聲道:「郎君但請寬心,昨夜因事攪葛,唯恐一擊不得中,是以小人未敢行事。此番若得時機,定取其首!!」
車中人冷聲再道:「若有失,自失!」
按刀者答:「是!」
……
註:這章不是言情哈,請品……,另推薦一部女頻《錦繡榮華亂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