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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濃夜殘醉

  楊柳依依,古道口,蓬船如棋,錦衣瘦。


  往來,皆是旅人。


  斜斜,酒肆一側,清風撩起半簾,隱見寬頻眷飄;隨後,簾中邁出兩位郎君,十五、六歲俱是弱冠之齡。二人漫眼對視,稍作互揖,而後緩緩一笑,下車並肩而行。


  余譙趕緊急迎幾步,朝著左側郎君躬身施禮:「余譙,見過小郎君!」


  「嗯!」


  左側郎君面相方正,氣宇軒昂,此刻眉梢正飛揚,揮舞著錦袖,直踏而來;右側的郎君則面淡若水,略顯蒼白,漠不在心的打量時,一眼掠見劉濃,神色微愣,以致稍稍落後半步。


  左側郎君將將行至近前,木屐尚未定穩,便揖手笑道:「這位郎君,以為然否?」


  劉濃還禮,淡淡笑道:「然也!」


  「既是如此,你我何不辯之?理不辯則不明矣!」


  左側郎君挽袖於胸前,放飛眉梢,洒然縱笑,隨後便命余譙擺出矮案與葦席,邀那右側郎君與劉濃一同入座辯理。禮不可廢,辯不可褻,劉濃淡然而笑,撩袍落座,朝著對面右側那郎君微微闔首。而此時,右側郎君亦在悄悄打量他,神色間頗是躊躇。


  既而一頓。


  「劉濃,見過孫郎君!」


  「孫盛,見過劉郎君!」


  兩人幾乎同時見禮,此人正是吳縣孫盛,前來會稽亦是為求學而至。因孫、褚兩家尚在北地時,便是通宜交好,是以與這褚郎君約作一處。


  「哦……」


  左側郎君瞅瞅二人,目光定在劉濃身上,將手中白麈往左一歪,朗聲笑道:「原是舊識?如此美郎君我竟不識!安國,快快與我作薦!」


  孫盛初至時,面色本呈澀然,待見劉濃對昔日之事根本未曾掛懷,竟率先見禮。心中頓松,同時更生好感,溫言笑道:「季野兄,這便是華亭美鶴劉瞻簀,前兩日,我尚與兄言過!」


  「華亭美鶴?」


  左側郎君凝眉細索,隨後恍然大悟,揖手笑道:「原是珠聯生輝之美鶴當面矣,錢塘褚裒見過劉郎君!」


  孫盛道:「此乃錢塘褚氏,褚季野!」


  「謝過!」


  劉濃闔首謝過孫盛提醒,而後對著褚裒揖手道:「華亭劉濃,見過褚郎君!」心中則道:唉,吳郡聲名尚未傳開,不如昔年郗公戲言爾!此番會稽之行,尚需砥礪!


  褚裒瞄了一眼酒案上的竹葉,青酒,眉尖一跳,撫掌笑道:「竹葉,青逢得竹葉青,如此妙題怎可錯過!君可解之!」


  言罷,將麈一揮,右手則一擺,示意劉濃解題。


  「敢不從也!」


  劉濃雙手徐挽,正欲作言而解,誰知那大漢卻突地回過頭,朝著三人濃眉一擠,正色道:「我購竹葉青!」


  來福一直在其身側,細而觀之,聞言,當即輕聲喝止:「勿要多言,有你竹葉青喝!」說著,俯身對大漢耳語幾句。


  大漢渾身一個激靈,眉尖隨即飛挑,叫道:「此言當真!」


  「當真!」


  須臾,大漢緩緩抬頭看著來福,狐疑的問道:「汝能做主?」


  「嗯……」


  聽聞此言,來福驀然一愣,隨後尷尬的看向小郎君。


  劉濃微一側首,笑道:「自然作真,再取一壇來。」


  「是,謝謝小郎君!」來福頓時大喜,順手一把拽起坐在酒罈上的大漢,二人奔著離酒肆不遠的驛棧直直而去。不多時,再有白袍前來,抱來一壇竹葉青。


  待酒上案,入盞,濃郁酒香四溢。圍觀眾人聞之,紛紛側目咂舌。物若無較,不知高低,此番兩廂作比,竹葉,青真若寡水也。余譙則心中忐忑,略顯不安的看著褚裒。打華亭竹葉青名謂的主意,乃其自作主張而為,平日亦依此使酒肆生意好上不少,其心中更曾自鳴得意,認為此舉甚妙。


  褚裒淺抿杯中酒,贊道:「好酒!然,今日我等且論題之是非,不論其他!劉郎君,以為然否?」


  聞言,余譙面色一松,而後看向劉濃。


  酒已有分,題卻尚未辯!


  劉濃亦微抿一口酒,早有成竹在胸,遂淡然笑道:「酒本無名,因釀酒之人、之方而得名。若以竹葉為名,青酒為何物?若以青酒為名,竹葉為何物?」


  褚裒提盞飲酒,笑道:「皆為酒也!」


  孫盛讚道:「妙哉!」


  「確實妙!」


  劉濃唇往左笑,緩緩將盞舉至眼下,邀飲,將將沾唇便擱盞,淡然再道:「誠然,皆為酒也!褚郎君,既是皆為酒物,則可作價而決,請以竹葉售之!再以青酒售之!」


  「啊……」


  褚裒、孫盛皆怔,半晌回不過神來。二人皆以為其將以白馬論對答,若是如此,無論劉濃作何解答,褚裒皆可據論否之,畢竟白馬論糾纏六百餘年,經得無數名家反覆論證,然皆未有所定論;誰知他竟劍走偏鋒,順水推舟繞開白馬論,將命題述之以實;若以實解,則無解矣!

  唉……


  莫非其名過非實,竟作守關者?我竟與守關者對座辯談!!


  少傾,褚裒眯著眼睛,身子微微後仰,手中麈漫不經心的揮著。孫盛則眉頭緊鎖,沉思之時,亦眼露疑惑的看向劉濃。而劉濃則泰然自若,微徽笑著,仿若未見二人眼中置疑。


  稍徐。


  「噗!」


  劉濃以手輕輕一拂袍擺,激起聲音悶響,隨後長身而起,亦不言語,朝著二人各一揖手,而後踏著木屐,揮著寬袖,穿過人群,揚長而去。


  圍觀眾人目逐其身影漸隱,雖無人出聲,神情卻儘是迷惑茫然,皆在心中暗想:莫非美郎君輸了?竹葉青真輸給竹葉,青……


  「妙哉!」


  有隨從挎刀而來,大聲叫道。


  「妙在何矣?」褚裒急急追問。


  隨從環掠一眼,竟不怯場,昂身答道:「我家郎君言:妙哉!簡在帝心矣!白馬非馬……」言此至處,稍想,仿若覺得極是拗口,理了理,繼續道:「白乃白,馬是馬;馬是白馬,白馬非馬。汝若不售,彼何得購;彼若不購,汝何得售;皆因簡在帝心,一氣而變,同類、同聲,固天理也!理也,可續為矣!」


  言罷,按刀而走,視眾人若無物。


  簡在帝心……同而天理……


  「妙哉!」


  褚裒猛地一拍大腿,將手中麈一扔,「簌」的一聲竄起,朝著劉濃消失方向便追,因動作甚急,袍擺帶倒酒盞,濕透亦不顧。


  孫盛驚道:「季野,何往?」


  褚裒揮著大袖,頭亦不回的大聲道:「賠罪爾!」


  與此同時,拷刀的隨從踏上車轅,看一眼驛棧方向,隨後回身低問:「小郎君,莫若小人再去將那劉郎君請來,鳴琴一曲?」


  簾中人道:「美鶴性傲,不可輕辱,走吧!」


  「諾!」


  驛棧有兩類,官棧與民棧。因北地飽受胡人鐵騎蹂躪,大量北地世家、平民湧入江東,官棧已然難以負荷,是以緊臨渡口的民棧便應運而生。


  驛棧名謂《春秋》。


  劉濃抬頭看一眼牌匾,微微一笑,邁步入內,恰逢來福匆匆出來。


  來福奇道:「小郎君,怎地如此快?」


  「早點回來,練會字!」


  劉濃大步踏向後院,側首笑問:「那人呢?」


  「唉!」


  來福濃眉皺成一團,嘆了一口氣,忿忿地道:「此人混賴,得了酒就跑了,我正尋著呢!」


  「既已去了,何必尋他!」


  劉濃笑著搖了搖頭,來福無非是見那大漢身手甚強,想招攬進庄罷了。近幾年因戰亂之故,南逃江東的軍士甚眾,現下華亭庄中有白袍三百,其中亦有不少逃卒,經得羅環終日操練,若論身手勇猛足可以一當十,何需為一個逃亡軍士大費周折。


  「劉郎君,且留步!」


  聞得喚聲,劉濃回頭,只見褚裒正大步追來,跨過院門時險些絆了木屐,頂上之冠略略歪斜,而其袍擺亦濕得一大片,樣子頗顯狼狽。其卻渾然不覺,直直邁到近前,長長一個揖手,慚聲道:「劉郎君,褚裒謬矣!竟未悟得君言君意為何矣!愧矣,愧煞人矣!」


  咦!何解?


  劉濃驀地一愣,半晌方回神,見其仍揖著,趕緊虛虛扶起,而後挽禮道:「褚郎君何必如此,劉濃亦不過悟解偶得矣!如君所言,事不辯則不明,既已明之,何須愧矣?」


  褚裒正色道:「劉郎君何需自謙,知者自知也!」


  這時,孫盛已至,溫言笑問:「瞻簀此番前來錢塘,可是往會稽求學?」


  劉濃道:「正是!」


  褚裒喜道:「甚好,我與安國亦要前往一試,莫若三人同行,亦好再續詩書。」


  劉濃亦極喜褚裒性子率真,與陸納、祖盛頗有相似之處,便欣然應允。褚裒更喜,當下便邀劉濃一起再返酒肆,置下美酒與各色吃食,三人詠詩暢懷。孫盛暗中卻頗是奇怪,不時看向劉濃,心道:會稽學館非中、上世家不可進,便是我與褚季野亦不過前往一試爾,能否得進尚不可知,他怎地就如此篤定?

  飲得一陣,褚裒亦想起此事,持著酒盞的手,猛地一頓,竟濺出不少酒水,稍作猶豫,終是問道:「瞻簀,莫非汝竟不知么?」


  「季野有問,但請言之!」劉濃早已瞅見孫盛幾番欲言又止的樣子,再聽得褚裒此言,心中亦暗暗奇怪。


  「唉!」


  褚裒一聲長嘆,看來瞻簀果真不知此事,嗯,不可不提醒,遂沉聲道:「瞻簀,會稽學館非同等閑,對世家子弟考核甚嚴,建館三年,尚未曾聽聞有次等士族得進矣!」


  原是此事!


  劉濃笑道:「昔日,劉濃曾蒙朱中郎賜帖,期以持之拜訪謝幼儒先生!」


  「名刺?朱中郎?」


  聞言,褚裒眉頭鎖得更緊,渭然嘆道:「瞻簀,恕褚裒冒昧,朱中郎常駐外郡往返皆匆,是以不知謝幼儒先生在去歲便已明言,會稽學館不得舉薦也。」


  孫盛亦搖頭道:「其考核共分上、中、下三等,依世家類別而不同矣!若按往年之例,上等世家較易,中等世家難,次等世家極難!」


  聞得二人言,劉濃心中怦的一跳,心思瞬息數番電轉,不著痕迹的將微微顫抖的左手一抹,淡然笑道:「聖人云:既來之,則安之。劉濃不才,亦願見識極難之核矣!」


  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裂喉。


  褚裒、孫盛面面相窺,兩人原本對此行其實並未寄以厚望,此時聽得劉濃所言,心中猶似火燒,各自將酒飲盡,重重擱盞,隨後齊聲贊道:「瞻簀,妙哉!」


  劉濃洒然一笑。


  當時明月在,濃夜歡醉。


  其間,那掌堂余譙趁著幾位郎君飲得開懷,悄悄對劉濃笑言日後將賣果酒,再不賣竹葉,青酒,同時亦希望能賣真正的華亭竹葉青。劉濃略作思索,便當場修書一封相贈,余譙持之便可與劉誾接洽。至於如何得售,那便是劉誾的事,其自行拿捏后則會上報,劉濃亦不會多加約束,在商言商矣!


  踏出褚氏酒肆時,已是中夜。


  彎月如鐮,灑得四下一片水白,林間則朦朧隱約。


  劉濃飲得有些過,走路歪歪斜斜,被腳下石塊一絆險些摔倒。來福趕緊一把扶住,遞過兩顆酸梅。順手接過,正欲往嘴裡一塞,突然一陣幽風吹來。


  轟!

  陣陣酒意再亦經不住,頓時一泄而出。


  來福嚇壞了,搖著小郎的肩,驚呼:「小郎君,好些沒,好些沒……」


  「來福,你,你,勿搖,勿搖,我……」劉濃難受之極,扶著兩根青竹,只覺天地皆在旋轉。


  來福放開小郎君,怯怯地澀然道:「哦,小郎君,來福不搖!再也不搖了……」


  「鏘!」、「何人窺探?」


  劍出鞘。


  霎那間,來福雙眼在月夜中森寒如鐵,重劍撤在手,遙遙指向遠方林間。


  「來福哥!是我……」


  林中燈光一挑,墨璃手持梅花映雪燈迎來,身側尚跟著兩名帶刀白袍。款款行至近前,突見小郎君扶竹嘔吐,心中驚駭萬分,呼道:「小郎君醉了?」


  說話間,將手中燈往身旁白袍一遞,人已經竄過來,一支手輕輕緩撫小郎君的背,另一支手則掏出絲帕替其擦拭嘴角,心裡可疼了:小郎君,怎地喝恁多酒……


  隨即又抬頭嗔道:「來福哥,你沒帶碎湖姐制的酸梅么?」


  來福不言,看著小郎君醉酒的模樣,心中極疼,飲酒時曾遞過酸梅,不知何為,小郎君未接。


  「無,無妨,回,回吧!」


  半晌,劉濃借著墨璃的手臂,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暗暗順得幾口氣,胸中酒意漸漸平復,只是手腳乏力,亦在捫心自問:為何會醉?


  四人攜著劉濃返回驛棧,綠蘿見之,驚得手足無措,即刻煮醒酒湯、燒熱水。劉濃喝過醒酒湯,渾身仍無力,不能自行沐浴,紅著臉讓二婢脫了個精光。


  其間無事,不足為道……


  飛檐斬月!


  待小郎君睡下,來福領著兩名白袍攜劍而出,沿著來時之路,緩步慢行。待行至先前竹林時,持著劍一直抵至林中深處,冷聲喝道:「出來!」


  ……


  註:解釋下守關者,公孫龍牽白馬入關,辯解白馬非馬,不用交錢。講了一大堆,守關者聽不懂,說:你說的好像有道理,但還是得交錢!另,推薦女頻民國《錦銹榮華亂世歌》好女主,會盜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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