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六月六
馮益說過,大長公主生在六月初六,仲夏裏陽氣最盛的日子。榮德是出嫁後改的封號,在宮裏做嫡公主時喚作正陽帝姬。
靜善眯著眼睛用竹扇半擋著臉仰頭看了看天上燒得厲害的日頭,懶洋洋地又往身後的陰涼裏挪了挪。
雖說今日才是榮德的正日子,可她這生辰宮裏前前後後足準備了兩月之久。一則是她歸來後頭次生辰,二來又是而立整數,就算皇上沒格外吩咐,內侍監的奴才也會搖頭擺尾地湊上去博這位當家長姐的歡心,更別提她夫君的舊部,在錢塘的不在錢塘的都爭著獻禮祝壽,那些天南海北的珍奇異寶早一月前就堆滿了興樂殿的內府庫。
唉,真是熱得很。
靜善看著外麵滿眼金閃閃的白光不由慶幸身處的隆堯榭還未被人占上,自己也還能躲個片時的清淨。給皇長姐祝壽,她不得不早早地過來打個照麵。可這會兒按例正是各宗室夫人進宮祝壽獻禮的時候,榮德最是尚虛儀舊禮之人,這樣威風的事,她還是留給榮德自己享受的好……
“淨荷,你來。”
“公主吩咐。”
靜善不耐煩地望著正堂前姹紫嫣紅裙袂飄揚的景象,蹙眉道:“按舊禮不是隻有宗室親眷才能來內宮賀壽嗎?如今錢塘城裏哪還剩這麽些皇親國戚!”
“奴婢聽說是大長公主覺得靖康大劫後皇族凋零,幸免的不是遠親便是外戚,怕隻宣他們入宮白白添了喪氣。這才獨獨下了口諭,特許已故駙馬爺舊部的親眷進宮覲見……”
“她倒是念舊。”靜善厭惡地呼了口氣,便不再看那正堂前的熱鬧景象,隻吩咐道:“時辰也不早了,你去紫宸殿傳我的話,奏章何時批不得?別過了正午才來給長姐拜壽白叫人說三道四。”
淨荷領命去了,一時立在隆堯榭裏近身服侍的隻剩下了曦月一個。
說來自打淨荷宜蘭兩個進了靈和宮侍奉,曦月的地位就一直尷尬的緊。說是二等宮女吧,靜善的一應起居用度都還是曦月一手照料,淨荷宜蘭並插不下去。可若算是貼身的一等宮女,偏偏上麵還有兩個資曆體麵遠不能相及的掌事姑姑壓著,誰還拿她這樣年輕的丫頭當回事呢。
曦月不傻,慮到了,想到了,可她從不擔憂。隻因她心裏清楚,有了越州那件事後,這心腹的位置任何方神聖也搶她不過。
“公主,左右現下也無人,奴婢幫您把外麵那層長裙卸下吧,這大熱的天,別中了暑氣。”
“罷了……這隆堯榭本就是在橋上,一會兒正堂拜完壽的夫人們難說不閑逛過來,撞見了又是一篇閑話。”靜善懊惱地低頭看了看被那條大紅撒金拖地百褶重綢裙遮住的雙腳,心裏平添了幾分煩躁不安。淨荷把那雙百獸鞋拿給她的時候眼裏分明閃著試探之色,焉知這大長公主無端送鞋又特命她穿至壽宴不是另有居心?三寸金蓮?靜善咬著下唇發狠地想著,這趙環倒也真能忍得住!
“這次也確實多虧你了。”靜善回頭拉了曦月的手,柔聲道:“多虧著你尋出這件拖地裳。我平日裏雖是多著長裙,但裙邊最多能蓋住足麵,今日確是要把這雙鞋嚴嚴實實地蓋上,家常穿的長裙就派不上用場了。”靜善說著細摸了摸裙上的繡活,鳳穿牡丹的大俗花色,滿意地點頭道:“難得顏色花樣都應景,料子也上得了台麵,不知的倒像是為著壽宴特意裁的。”
“公主要是喜歡,等回去我再多尋幾件出來。這都是蜀地進貢的成衣,也就是那兒還興做這種唐時的繡金緙絲的拖地長裙。咱們府庫裏還有好些呢。”
“好好的衣裙,怎麽入了府庫?”
“您不是不愛穿外麵做好送來的嗎?嫌顏色太豔麗。平日也不穿,這才都白白收在府庫裏。”
“還有多少?”
“多著呢,也不全是這樣的朱紅絳紫之物,也有些清麗的。以前太後在時沒少賞賜公主衣物,您有時連看都不看,其實一水兒的全是這樣的拖地長裙。”
“全是?”靜善心裏本已忘了的疑影忽得又冒了出來。會不會,她會不會早就看出了端倪?女人裙邊的事,最是婦人琢磨不夠的,榮德若能留心,憑孟氏在深宮數十年練就的老辣自然更能看穿,送這些老式的長裙,也許實是在教她保命之法!她越想越真,越想越痛,越來越多零零散散的回憶止不住地朝她湧了過來,帶著悲傷驚懼,直要把靜善埋入深淵……
“公主?”曦月看著她發白的麵色,陪著小心道:“您瞧那橋邊柳樹蔭裏的,可是晏貴嬪不是?”
“恩?”靜善心不在焉地隨著曦月手指望去,可不是甄依不是,就帶著月巒,兩個人在樹蔭下孤零零的瞧著可憐。
“公主不叫娘娘進來乘乘涼?隻可惜您沒帶著給甄公子的回信,不然這會兒給了豈不省事。”
“你何曾見我給甄陽回信了?成什麽了……”
“甄公子百般周折地給公主送了那麽厚的一封信,不回豈不傷了情分?”
靜善怒嗔道:“什麽情分不情分的?哪聽的閑言碎語,你……”哪聽的?還有誰愛說這些話?她壓了壓火氣,好聲道:“斂容她到底是甄家舊仆,處處想著給甄家謀利,我和甄陽的事也都是她一廂情願。她在時提起我就當是說笑了,如今她去了,這樣的話可不能再提了。”
曦月自知失言忙不迭認錯,也不敢再多說一句。
“去吧,去喚甄依進來,大熱的天,柳蔭裏也呆不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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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私宅裏的清靜,於剛從宮裏出來的甄陽來說近乎有些淒清的味道。偌大的庭院隻植蒼梧翠竹,微風一過,滿院簌簌似是靈怪低嘯。侍女小廝也是垂手靜立於廊下,無令必不有半分挪移,倒比那府門口的石獅子還安靜些。
“怎麽這麽早就出宮了?”
“今日去的不巧,大長公主生辰,依兒要趕著去興樂殿賀壽,我便早回來了。”甄陽接過高世榮抵過的茶盞呷了一口,卻緊接著被嗆得全吐了出來,“怎麽是酒!”
“自然是酒,茶如何解憂啊?”高世榮大笑著從案子下拿出藏著的酒壺又給甄陽斟滿,朗聲道,“還說什麽不巧?大長公主的生辰滿城誰人不知,偏你裝聾作啞地趕著進宮去,還不是為著環兒遲遲不給你回信讓你寢食難安的緣故?”
“什麽環兒,如今是福國長公主了。”
“你知道就好!”
甄陽聞言默默良久,忽得仰頭把茶盞裏的酒一飲而盡,空盞重重地扣在紅木案子上震得案上的紙筆四處散落。
“我說甄大少爺你輕著點!這紅木哪經得起你這麽磕啊!”
“表兄,你說……”甄陽像是沒聽到高世榮的埋怨,隻顧道:“你說我前番給她寫的信是不是有哪處唐突冒犯了她,這才遲遲沒有音訊。”
“哪處?你那信除了唐突二字還寫了別的嗎?”高世榮恨鐵不成鋼地用折扇狠敲了下甄陽的額頭,“怎麽勸你都不聽,非要依兒私下送去。沒被人抓住留下話柄就算你多福了!還指望她回信坐實了這段風流佳話?”
“我……我若還在薊州也便罷了,山高水遠的隔著念想。可如今我人就在錢塘又能時常入宮探視,咫尺之遙卻音信全無,怎能不日思夜想……”
“想什麽?這話說了多少遍?你們甄家世代紮在薊州,又不是什麽正經的王親貴胄,福國長公主偏得盛寵,皇上怎麽舍得把她隨便下嫁給一個小小的薊州知府?”
高世榮話一出口便懊悔了,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不該這樣斥責。
屋子裏瞬間又是壓抑的沉默。高世榮略內疚地正想著說幾句軟話,卻被甄陽搶了先。
“表兄,這話我連母親都沒說過。”
“什麽……什麽話。”
“既出了薊州,我就沒想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