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貴太嬪
待月巒小跑著隨淨荷溜到正堂時,甄依早已被安撫下來,隻握著帕子一麵抹去淚痕,一麵半遮半掩著哭紅了的杏核眼。靜善則端坐在主位,麵露疲怠之色。
“依兒,你既叫我一聲姐姐,我自然也處處把你當自家妹妹庇護。”月巒剛在甄依身旁站定,就聽靜善慢吞吞地道:“前番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本就沒放在心上,不想皇兄竟還耿耿於懷……你今日先去,等我回頭好生開勸一番,話說明白了,慢慢就都好了。”
“姐姐……”甄依本已止了眼淚,這會兒觸了心事又抽抽嗒嗒了起來,“皇上這次是當真厭棄依兒了,明明人在姐姐這兒也不肯來見依兒一麵,怕也不隻是為著依兒管夠教下人無方衝撞了姐姐。定是多日不見情分也淡了,又有了新寵,哪裏還記得回清樂殿的路呢……”
“新寵?哪來的新寵!”靜善眉間一蹙,道:“本宮倒不知後宮何時添了新寵?”
“這……”甄依似是被靜善的神情嚇到了,看了一眼身後一直低頭立著的一個姑姑,囁諾道:“是、是姨娘說的,皇上這大半個月,不是去歆才人的清平殿就是去襄嬪的清瑤殿,這二位都是與依兒一同嫁入宮的,又都是川陝將門之後,皇上本待我們三人不分薄厚。如今依兒一時魯莽犯了龍顏,可不就是白白將恩寵拱手讓於他人?”
“咳咳……”靜善好笑的看著甄依身後那個喚作姨娘的人咳得麵紅耳赤。不用細想也知這後麵幾句深宮老婦般的盤算之言必是有他人諄諄教誨。姨娘?靜善定睛看著甄依身後那個挽著低髻一身素袍恨不能將頭埋在衣領裏的女人,眉心皺起了難以察覺的波瀾。
“若是本宮沒認錯,依兒身後這位可是雲意師太?”
一時間的沉默好像瞬時吸光了殿內所有的空氣。
甄依怯怯地望了那婦人一眼,不太情願地拉了她到前來,勉強向靜善笑道:“姐姐好記性,靖康二年金兵來犯時,小姨娘趁金賊押著車馬財物退離時看管鬆懈就一路逃到城外東山上逼禍,後被乾明庵收留拜到雲安師太同門之下出家為尼,在越州時曾隨雲安師太入宮。”
竟是高願,高夫人的親妹,前朝高姐走失多年的貴嬪娘娘!怪不得……從前在越州時,靜善因是心虛,平日對雲安是能躲即躲,更不注意她身邊的人,不過對這個雲意卻有些印象。不是乾明庵的舊人卻年紀輕輕便和雲安平起平坐已夠她生疑,更何況第一次見時雲意就死盯著她胸前那塊盤龍赤玉佩不放,著實讓她心慌……如今想來卻都解了。甄陽曾說那玉佩是他小姨娘花心思送的慶生禮。高願是自然認得的。
“呦……沒想到乾明庵的雲意師太竟是前朝貴太嬪,瞧我又失了禮數不是。”靜善話裏是又驚又喜,卻連身都不起,隻向前直了直身子,盈盈道“太嬪無恙歸來是喜事,怎麽依兒你倒瞞著我和皇兄?若早知道了,也能早讓皇兄高興高興不是?”
“回長公主的話。”還不等甄依搭話,高願便搶著回到:“妾身被金賊所擄幸得師姐垂憐收留,後又遁入空門,早就不再是皇家貴嬪。此番特意求了師姐許妾身入宮就是為著替依兒她娘陪在她身邊照料一二,也算是還了長姐自小對妾身的教導愛護之恩。至於名分尊榮,都是紅塵虛幻,妾身無意計較,隻願留在依兒身旁。望長公主成全!”
一番話說的不軟不硬,明著不要名分,卻處處拿的是長輩的款。靜善瞧她雖白淨纖瘦姿容柔媚,與高夫人雍容華貴不怒自威之風確是天差地別,可這說起話來,都透著一股子孤高輕蔑的酸味,叫人聽了心煩。
隻是她話裏三句有兩句扯上雲安,靜善實也不敢再深問下去,隻得順著她的意思敷衍了幾句,就急著送她們主仆出門了。
“人都走了,還不出來?”靜善沒好氣地朝著那架紫杉屏風道,“下次她逮著你在我這兒,看你還找什麽托辭不見!”
“能躲一次是一次。你也瞧見了,就那一汪汪眼淚,我可受不住,還是再過幾天等這事徹底冷了我再去清樂殿看她吧。”
“你也別拖太久了。她那姨娘教給她的道理也有真的,那歆才人和襄嬪與甄依都是為著犒勞川陝大將納進宮的。家世、位分、恩寵本都差得不多,如今你一下晾了甄依大半月,本是如日中天的貴嬪娘娘無緣無故地就失了寵愛,宮裏宮外是個人都要嚼幾下舌頭,更別說要是高家人知道會作何想了……”
“這個我何嚐不知!後宮前朝本是一體,平衡各方獎懲有度到何時都是為君者不能忘的禦臣之術。對文官武將如此,對妻妾妃嬪亦應如此。”
“那對姊妹兄弟呢?又應如何?”
趙構忙著卸下護臂的手陡然停了下來,回頭盯著靜善含笑道:“姊妹兄弟,也不都是一樣的。”
“皆是同胞一脈,至親骨肉,如何不一樣?”
“都一樣,隻你不同罷了。”
靜善頓時啞然,這句突如其來的體己話似是她等了許久猜了許久的,可真說出來了卻正戳中那個編得嚴絲合縫的彌天大謊。不同,本就是不同的……
“又出神?”趙構無奈地敲了下她的額頭,“你這小腦袋裏也不知整天裝了些什麽。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也就你敢問得出口。”
靜善不滿地扭開了脖頸,也不理他,徑直往後院去了,趙構隻得在後麵快步跟上,再後麵則是孫德順帶著丫頭太監捧著著巾皂洗沐之物小跑著隨著。
“你這個脾氣也不知是像了誰,一句說不好了掉頭就走。不像父皇是肯定的了,可你母妃也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啊,咱們兄妹十幾個從大哥往下更是一個比一個和善可親,偏你就……”
“我就怎麽了?”靜善猛得止步轉身,差點和趙構撞了個滿懷,“我再怎麽刁蠻頑劣和當年的康王爺比也是小巫見大巫吧?”
“楊秀又和你說什麽了?”
靜善看著他那張窘急相迫的臉,到底還是掌不住咧起了嘴角笑道:“除了她,就沒人領教過康王兄的脾氣了不成?”
“不是她就是文茵,再沒第三個人敢在你麵前說這些閑話。”
“皇兄聖明……”靜善不等說完就笑著抽身先跑了,正好躲過了趙構虛晃的一擊。
“你慢些!誰又認真追你呢!當心摔壞了,不許哭!”趙構好笑地立在原地縱著她不管不顧地瘋跑回後院,卻不想那個一團火樣越飄越遠的身影忽得被一個宮女攔了下來,停在了後堂大門口便不再進去了。
趙構好奇地趕了上去,隻見那攔駕的不是別人竟是方才半日不見人影的淨荷,而她身旁的靜善手中則多了一封看起來不薄的書信。蕉紋油紙的外皮被太陽一曬泛著膩人的黃光,那信絕不是宮內女子互傳之物!
“你說是月巒私下裏給你的?”靜善似是還沒察覺到趙構已經走近,隻顧問著淨荷,“剛才依兒在的時候為何不當麵與我,非要身邊的人暗裏傳遞?”
“怕是……怕是覺得正堂人多口雜,不太方便吧。”
也是……靜善低頭撫著信封上熟悉的顏體小楷,這信裏說不完的相思和困惑,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事不方便?竟讓晏貴嬪如此費心打點?”
靜善這才想起來身邊還有一人,飛快地將那信藏入袖中,可嘴上卻少了幾分伶俐。
“不過送封家信罷了……”
“家信?誰的家信?”
“不是……瞧我說什麽呢。是依兒兄長送家信入宮,順便也捎了一封與我,就算是盡了故人的禮數吧。”
說完便急著抽身進後堂,卻不想被趙構一把拉住。
“甄家長子,甄陽?”
“恩。”
趙構緩緩地鬆開了靜善的衣袖,眸子裏瞬間籠罩的陰鬱之色也漸漸散去。他如常地笑了笑,大步踏進了後堂。
“淨荷。”
“奴婢在。”
“早些傳晚膳吧。朕倒是真有些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