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16 你的不告而別,有可能是永別
我啊,怕你泉下寂寞。
明明是輕輕鬆鬆的一句玩笑,然而,又絕不是玩笑話的重量。它們像一塊又一塊巨石砸進梁澤平靜得僅剩微弱漣漪的心湖,蕩起瞬間足以淹沒整顆心髒的水花。老曹和門口的其它隊員愣住許久,然後全意識到這個女人絕非親妹妹而是情妹妹一類的角色,大家多少有些尷尬之餘,更多的,還是震驚——
即使兩人是愛到深處的情侶,她怎麽就能做到含笑飲血,還像沒事人一樣呢?
“無論病毒是否能通過唾沫或呼吸傳播,血液傳播是肯定的。”於佩將要用的東西全擺出來,朝還在怔仲的老曹粲然一笑,“現在我喝了梁澤的血,感染是肯定的。所以,我希望和他住在一起,一起接受隔離。另外,我們需要點時間談談,你們……”
明亮雙眸慢悠悠轉向門口,當她看到最前麵那個戴口罩紮馬尾的女孩兩眼似乎含淚,她敏感的意識到,這裏似乎還有情敵存在。
她偷瞄一眼大概被自己氣得無法言語的蒼白男子,暗道:
不錯啊,梁澤,沒來多久就給我樹了情敵呢。
“你……”老曹深深歎氣,事已至此,自己沒來得及阻止,這個假冒梁翹的女孩想要離開也是不可能,何況,自己之前還和她做了小小的交易,這會兒讓他們呆在一處,也隻是個需要上報的程序問題了。他搖搖頭,揮手驅散門口瞭望的其它隊員們,臨走前,深深看了一眼撐在床.上大口呼吸的梁澤,意味深長的道:
“那……你們聊吧。梁澤,再堅持堅持,說不定……我們很快能回國。”
“謝謝曹隊,請您記得……”
殷勤的將曹領隊送到門口,於佩朝他眨了眨眼。
老曹立刻明白她是問那枚手機,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道: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手機已經扔去後院的井裏,應該沒問題。”
“能不能麻煩您請一個男隊員給我送桶水過來?我想替梁澤梳洗收拾。”
“好。另外,我得提醒你,病毒感染之後,距離發燒的時間也許隻有兩三個小時,你現在狀態好,不代表接下來好,所以,盡可能保存體力吃點東西吧,我再讓負責廚房的送點吃的過來。”
“謝謝您。”
“不用,反正啊……”
老曹擺擺手沒有繼續說下去,白大褂上飄染著流動的霞光,在破落院子裏散發出一種潔淨的美麗。
於佩不由想,他沒有說出口的,大概是,反正啊,已經被自己給忽悠了。
——*——*——
關好房門,懸著一盞燈泡的屋內再度陷入朦朧的落敗。於佩轉身,隻見梁澤已然自己挪到背靠牆壁的裏麵,倚牆而坐,眼睛直直的望過來,琉璃色澤的瞳仁透處寒冰般的光芒。毫無疑問,這是她這一回看到平日裏春風拂柳般的他真正動怒,至於動怒的原因……是生氣自己的莽撞?還是擔心自己也搭上一條命?
若是後者……
她想了想,若真是後者,自己的舉動就算值得。
不過,值不值得這些全在一念之間,何況,有人不是說過麽,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眼下啊,還是祈禱秦縱遙能夠盡快想辦法將醫療隊弄回國,梁澤和自己肯定還有救。
“不打算跟我說話嗎?”
她走到床沿,朝全身都在散發出森寒氣息的男子微笑。
燈光從她的頭頂傾瀉下來,使得她的小麥色肌膚顯得有幾分暗淡,T恤迷彩褲勾勒出修長緊致的身材,唯獨她的眼睛,即使背光,即使被亂糟糟的短發遮擋,仍然明亮得像浩瀚夜空裏的星星,讓梁澤有些不敢逼視。一想到如此鮮活生動的生命或許就要因為自己而客死異鄉,本來還算平靜的心田裏就像有無數青蛙在呱呱亂叫,令他十分的煩躁,甚至是抓狂。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梁澤本是個溫和似水的性情,在她強大到近乎無賴的笑容攻勢下,哪裏能做到真的不說話呢?
兩丸水銀般的瞳仁滴流一轉,於佩鎮定隱去自己在巴厘島的情緒失控:
“隻要想知道,總有辦法。不過,沒想到你們會被限製在這裏,過來的時候,頗費了些周折。”
“頗費周折?”
梁澤無力扶額。
剛剛她和老曹交談的片刻,他已趁機將她仔細打量,頭發蓬亂,麵容汙髒,身上到處是灰塵的痕跡,衣服還好,腳上一雙高幫布鞋後跟幾乎已經磨得快要穿掉,何況她剛剛也在情急中說是走過來,可想而知,這一路走過來究竟有多費周折!憤怒終究化作盤旋於心的焦慮,他長歎一口,伸手掀開床頭小小的枕頭,從下麵掏出一根水銀溫度計,眼神複雜的看向她:
“一個小時量一次體溫。我之前體溫上來得比較緩慢,你……”
“好。”
於佩利落接過,什麽也不說,直接甩好之後塞入腋下。
一人靠牆,一人坐在床沿,沒有交談聲的房間裏安靜下來,依稀能聽到外麵有人在用聽不懂的話在快速交談。透過磚瓦的光線終於消失不見,外麵已經徹底墜入黑夜。梁澤望著她透露出無聲倔強的背影,心念微動,大腦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其他反應,唇已經張開,喃喃嚅出一句微弱的詢問:
“值得麽?”
蚊呐般的三個字飄入耳畔,於佩回頭,正好對上他似乎有些窘迫卻依舊複雜的眼神。
“梁醫生,你們要的水送來了。”
外麵傳來的男人聲音打斷跑到喉嚨口的傾訴和表白,於佩抽出溫度計對光細看,37.1度,目前還正常。她將溫度計迅速收好,假裝沒有聽到他的問題,一邊樂觀卷起衣袖,一邊道:“剃須刀帶了嗎?瞧瞧你呀,現在哪裏還有一副清貴公子的模樣,邋遢得像個乞丐。我幫你梳洗梳洗,我爸說過的,人呐,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良好的儀容,這樣呢,即使身處低穀,至少自己的心情也能愉悅些。”
“我……”梁澤的窘迫更甚,擺手搖頭,“自己來。”
“曹隊說你高燒持續好多天呢,又吃不下東西,哪還有力氣?還是讓我來吧,反正你現在也拗不過我。”於佩二話不說打開門,把水調成溫水,浸入毛巾,再擰開,大步來到梁澤身前,不由分說替他小心擦拭起臉龐和雙手。做完這些,她又將毛巾放入水中擰了一遍,反身解開他髒兮兮的襯衫衣扣,卻瞥見梁澤的臉頰詭異的紅起來,如同敷了胭脂一般。
她將毛巾從解開的襯衫口伸進去,邊擦邊打趣:
“喂,你不是在不好意思吧?”
“……”
溫熱適中的毛巾不僅僅帶來潔淨,更讓灼燙的身體得到暫時的舒緩。
感覺到她的手正在毛巾那麵上上下下挪動,梁澤轉過臉,低聲道:
“哪有?”
“還哪有?”於佩忍俊不禁,“你的臉明明都紅了!咱們可都是醫生,什麽沒見過啊,至於嗎?再說,我不是兒科醫生麽?你就想象著自己回到童年時代,一個醫生阿姨正在替你用傳統的方法降溫就好啦。不過,話又說回來……”能夠見到他還活著坐在眼前,她完全忘記自己剛剛飲下病毒的那茬,滿心眼的隻剩下高興和慶幸。調皮湊到他麵前,於佩直勾勾的望著他,笑意滿滿的眼睛如同月牙般,“身為醫生這麽害羞,你平時給女病人……”
不知道是溫度還在繼續升高還是窘的,梁澤隻覺得雙頰像在被火燒,燙得嚇人。
她的臉近在咫尺,容不得他轉開視線或撇開眼神。
定了定心神,他努力的吐出幾個字: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羞窘交加的一麵,於佩樂得哈哈大笑。考慮到他身體,她沒有再繼續為難,轉身拿來剃須刀和梳子,根本沒有力氣自己動手做這些,梁澤隻能接受她的“親自服務”。梳完頭,剃完布滿下巴的胡須青茬,又換好襯衫,眼看她的手就要伸向褲頭,梁澤連忙道:
“我自己換!”
“好吧。我去鋪床,放心,不會偷看啦。”
她快活的眨了眨眼睛,轉身去鋪老曹中間送來的一張簡易行軍床。
等兩個人各自梳洗完畢躺好,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十點。在梁澤的堅持下,於佩睡了他之前容身的床,他則睡了小小的行軍床。
萬籟俱寂,不知名的蟲鳴一聲接一聲,點綴著這異國他鄉的寧靜時刻。
“你真的一點都不怕嗎?”
黑暗裏,梁澤輕輕的問。
床.上的女孩翻了個身,麵對著外麵側躺,手緊緊按住床沿,同樣輕輕的答:
“怎麽可能不怕?我才二十多歲,花樣年華,還不想死。可我知道,如果不那麽做,不僅僅是曹隊和外麵的黑人兵,包括你,都會驅趕我離開。一想到你這麽虛弱,被關在這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就覺得自己必須留下來。進來前我已經給老秦去過短信,他會想辦法將我們接回國。我們,都不要放棄希望。”
隨著她的話音起伏,梁澤的心緒亦隨之跌宕。
心房裏像被注入某種無形物質似的在膨脹,他輕輕抬手,讓手臂橫過濡濕的眼:
“萬一……值……”
“不要再問我值不值得!”
猜到他要說什麽,於佩一個骨碌坐起,認真又倔強的道:
“相比值不值得,我更想聽你說一句對不起。不是對我視而不見的對不起,不是對有可能讓我客死異鄉的對不起,而是,為你的不告而別,說句對不起!梁澤,你心裏愛著盡歡,我理解並尊重,不能接受我或重新開始,我也理解。但是,你怎麽可以一句話不說就跑到這種鬼地方來?你究竟有沒有想過,你的不告而別,有可能是永別!如果是那樣,你讓我……讓我……怎麽能夠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