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在所不惜
四周依舊靜悄悄,吹進來的河風融合著水草的清香和特有的腥味兒。
自詡見慣、熟知各種手段的林詠當然清楚,這是秦縱遙為防止她自殺而刻意發過去的視頻,隻是,理智和情感永遠是兩回事,理智告訴她,趕緊把刀狠狠插.進去吧,免得後續諸多盤問、羞辱甚至是暗無天日,情感卻始終在發揮出極大的動力阻止,母親的身份及天然的血脈相連讓她隻能湊近的看著日思夜想的兒子——
這個世界上,自己唯一還在乎的人。
是的,是唯一,從何文“死而複生”開始,決意時隔多年再度出手的她已經連自己也不在乎了。
唇妝慘敗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她恍惚感覺到所有目光全停留在自己身上。說真的,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兒子正在看著呢,她怎麽能忍心讓剛剛接受過大手術的他親眼看到親生母親血濺四方?掙紮,糾結,魚死網破,萬念俱灰……諸多情緒奇異的沉澱下來,她仰頭,用力將眼淚逼回眼眶,然後微笑看向不大不小的手機屏幕,道:
“什麽話?慕清,你說吧。你還願意跟媽媽說話,媽媽其實……很滿足。”
顏色極淡的嘴角弧度極小的卷了卷,秦慕清像是在苦笑,垂眸片刻,隨即沙啞的開口:
“媽媽,收手吧,讓一切結束。您不是一直希望我接受換心手術麽?我接受了,並且正在一點一滴的恢複,等再過段時間,身體條件允許,我會回國。媽媽,醫生說,隻要保養得當,我還有很多年的命可以活,所以不管你需要在監獄呆多久,不要擔心外麵沒有人等你,更不要擔心沒人給你送牢飯。媽媽,我會……親自……給你……送牢飯。”
一聲恍若受傷小獸般的嘶吼從林詠的喉間蹦出,她又是哇哇兩口,嘴裏頃刻被唾沫和血液交融的液體充斥。
她半彎著腰,旗袍優美的開衩間,兩條已然緊繃結實的腿在燈光裏泛出瑩白色澤。
花了老半天才忍住沒有把血吐出來,她低頭滲掉嘴角,抬眼看向臉頰兩團染上詭異紅暈的兒子:
“好……好……好……”
她從來都知道,兒子和自己的心並沒有完全的在一條道上,他身上,畢竟有秦家人的一半基因。打斷骨頭連著筋,他是絕對無法容忍自己將整個秦家送上末路的,不是麽?隻可惜啊,這麽多年,自己一直以為他也深深痛恨著秦家,想不到終究還是敗在血緣之上。她沒有說話,緩緩上前,伸手撫向屏幕上單薄孱弱的臉龐,仿佛撫摸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存在。
始終沒有說話的她片刻之後主動按向手機側身的鎖定鍵,待視頻中斷、屏幕黑下去的一刻,哐啷一聲,她扔掉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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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警部隊的強悍介入讓局麵幾乎沒有任何一點的意外發生,潭城市公安局的刑偵大隊幾乎全部出動,同時對現場進行偵查、問詢,同時將林詠、盧彥、肖勇以及若幹涉嫌人員迅速逮捕。一時間,整個碼頭隻聽得警笛嗚咽,河水淙淙的流響和颯颯漫過兩岸樹林的風就是它們的輕微伴奏。
明晃晃、沉甸甸的手銬碰觸到左手腕間懸掛的鐲子,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響。
大概是怕手銬將鐲子磕出痕跡,林詠用右手勉強著不斷去推鐲子往上,同時保持著讓雙手不下垂,尷尬又堅硬的橫在半空當中。
煙頭在黑暗裏明滅,已經很久不曾吸煙的秦縱遙長長吸入一口,仰頭看向繁星如鑽的浩瀚夜空。
當看到林詠的動作,倚靠車旁靜靜看向眼前這一幕忙碌而有序的他打開車門,從裏麵找出一條潔淨備用的小毛巾,拎在指間走向正慢慢向警車挪去的林詠身旁。刑偵隊長和他關係甚好,見似乎有話想說,立刻揮手讓兩名警員退後,秦縱遙感激的朝他看一眼,隨即微垂下頜,一手扶住林詠的左胳膊將玉鐲往手臂上方盡量往上推,再將柔軟的小毛巾在鐲子和手銬間係好,圈出一道隔離。
毛巾是嫩綠色,好像春天的枝條剛剛抽出細芽,讓人一看便覺得心中歡喜,清明。
一言不發的林詠望著那片嫩綠,心中很清楚,這一輩子,自己再也無法看到春天的新綠了。
“林姨,您大概一直以為,故意製造慕清的死訊並且操辦吊唁,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誆你回來,實行報複吧?”
深峻如山的麵容裏淌過一絲絲悵惘,警燈的變幻照映在立體有致的麵龐,林詠望著眼前芝蘭玉樹的年輕男子,冷笑反問:
“難道不是嗎?”
秦縱遙搖頭,眉目烏黑,神色如身後滾滾不絕的江水,略有蒼茫。
“主要目的還真不是。”
“縱遙,勝負已分,還有必要說些這種話粉飾嗎?”
“不是粉飾,而是事實。在玉城老酒廠,小巍朝我開槍,是慕清關鍵時刻替我擋住子彈。回到潭城,他的情況一天不如一天,要麽就是這樣心髒衰竭、肺部感染而死,要麽必須去國外接受換心手術,這些全是客觀事實。他一直抗拒換心手術,我知道,所以,在有一回他清醒過來之後,我和他打了一個賭。”
“打賭?”
黑暗裏,林詠眼神搖曳閃爍,宛如兩團即將熄滅的火焰。
秦縱遙點點頭,雙手插.進西褲口袋:
“我不否認,上演那麽一出,確實是想讓林姨您分神,痛心,畢竟,這個世界上,除開慕清,你大概也不在乎任何人,甚至也不在乎自己。不過,主要原因是打賭。他求生意誌薄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於是告訴他,即使他現在就了,您也不會回來看他最後一眼,因為,您會判斷,這是我的局。慕清雖然對您心有埋怨,還是不怎麽肯相信。因此,我們打賭,由我宣布他的死訊,如果您回來,去到國外他可以繼續拒絕手術,但是,如果您沒有回來……他必須按照我的安排來接受一應治療。”
“你……”林詠怒視眼前侃侃而談的侄子,“你好狠,居然如此離間我們的母子關係。”
“我狠?”
秦縱遙淡淡揚眉,沉靜一笑:
“或許我那麽做是狠,不過您無可否認,是我讓慕清活下來的年歲會更長。”
“他為你擋槍,難道你不應該救他嗎?”
“對,我是應該。但,若說狠字,林姨麵前,我實在不敢領獎。想想之盈,想想劉小寶和劉望,想想我嶽父,想想Jack的爸爸,在對他們下手時,林姨認為自己狠麽?”雙手在西褲口袋裏不知不覺握成拳頭,他深深凝視著猶自沉浸在自己那一套人人皆螻蟻、唯獨自己是人之顧念當中的林詠:
“如果我狠,就應把麵目全非的之盈帶到慕清麵前,刺激他,告訴他,是您讓他心愛的女人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好讓他一命嗚呼,好讓他對您恨得連送牢飯也不願意,不是嗎?所以,這件事其實並不能說明我狠或是不狠,而是告訴林姨,不要輕易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不要輕易相信自己的判斷,也不要輕易的相信任何人。”
不遠處,木采清正在接受一位女警員的問話,Simon寸步不離的陪在身旁。
距離他們幾米的地方,於大維則和秦道遠站在一塊,兩人正在時不時交談幾句,後者的眼睛則一直望向木采清和她的丈夫。
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裏,一高瘦一大肚的兩個女人正快步走過來。
看到這一幕,林詠冷然一笑,高傲抬起下頜麵對似乎是在教訓自己的年輕人,唇妝殘破間吐字如蛇:
“不要相信任何人?那你呢,縱遙,你是不相信任何人嗎?包括何盡歡。”
“那不一樣。”
不知道她怎麽這種時刻會扯到盡歡身上去,秦縱遙眉頭輕皺,聲音不太高,語氣卻是堅定又不容質疑的:
“對盡歡,我能給她我的命,而且,在所不惜。所以,她不屬這個‘任何人’的範疇。”
對盡歡,我能給她我的命……
隨風潛入耳畔的一句讓好不容易說服陳雪開車過來的何盡歡腳步頓住,白色孕婦裙在風中搖擺,拂過小腿後部,癢癢的,酥酥的,一如此時此刻心裏的感覺。注意到林詠的眼神正努力越過那抹高大的身影投過來,鼻尖和心尖兒同時泛酸的她穩穩接住那對飽含陰鷙和算計的眼神,柔聲喚道:
“縱遙……”
熟悉至極的女音讓秦縱遙幾乎是立刻調頭,見長發隨風的她立在夜色裏,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攬她入懷:
“你怎麽……”
“我又不聽話了。”無限唏噓的何盡歡趕緊截住他的責怪,仰頭看向這個好像已經愛了很久很久的男人,俏皮的揚唇:
“請秦先生再原諒我一回,好不好?再說啊,若是我不過來,又怎麽聽得到那麽感動的話?”
大手摸了摸她的頭,秦縱遙無奈,另一隻手用力點了點她的鼻尖,寵溺道:
“你啊……真是拿你沒辦法。來,去那邊,別站在風口。陳雪,給太太帶了外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