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情深之苦
山脈險峻,植被幽深,高速路上,大貨車時不時疾馳掠過,鋥亮的卡迪拉克像一滴融入端硯的墨汁,隻看得見前方兩盞大燈刺目。
替林詠拉了拉滑落肩頭的孔雀花紋披肩,一頭長發自然綁在腦後的焦姐抿唇看向身旁紋絲不動的太太,她這麽坐著,已經很長時間,連水也沒有喝一口,真令人擔心。想起臨出門前帶了點燉好的銀耳蓮子湯在保溫瓶,她反身跪向車後,伸手提出來,關切道:
“太太,盧大哥說路還長著,喝點東西吧。知道您擔心秦先生和杜小姐,可咱一時半會到不了,您身體要緊,咳嗽才剛剛痊愈呢。”
“是啊,林姐,熬夜對身體不好,何況還坐著車,多少喝點吧。等到玉城,我們再去吃點好東西。”
保溫瓶的杯蓋被打開,車廂裏頓時飄散出一股蓮子特有的清甜滋味。
林詠回過神來,轉頭朝麵帶憂慮的焦姐溫和淺笑,心中卻是止不住的悲傷。
不知道為何,今晚的自己,竟然格外想念逝去的丈夫,想得整顆心如浸泡在冰水裏,疼,麻,然後慢慢失去知覺。
這麽多年過去,世上再不會出現任重那般鶴立雞群,卓爾不凡,才華橫溢的男人,而自己所品嚐過和擁有的孤獨,此生無法清算。
更何況,時至今日,身邊留下來的,真正關心自己的,竟然隻有雇傭的得力幫手和家政阿姨。
多麽悲哀的事實!
或許,他們關心的其實也不是自己,而是假如自己有什麽不測或意外,他們會失去被雇傭的機會,從而影響拿到手的薪水。
隻是啊,車外的夜這麽黏濃,這麽漫長,黑乎乎的山巒這麽陡峭,這麽恐怖,自己何嚐又不需要他們的陪伴呢?
即使撇開金錢關係,他們與自己隻是全然的陌生人。
任重,你在天上看到了麽,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最愛你,隻有我一旦失去你,就再也沒有幸福的機會。
你的手足兄弟秦道遠,如今完全坐擁整個飲料行業的頭把交椅,身價不可估量,他可曾想過你,可曾因失去你,而過得不好?
你的心儀之人木采清,第四次結婚,據說還是個英國人,周遊世界瀟灑度日,她可曾日夜思念你,可曾因失去你,而斷送幸福?
他們全都沒有,隻有我,隻有我在失去你之後,畫地為牢,日夜想念,憂思成疾。
噢,對了,還有慕清,任重,咱們的兒子其實心裏也是很想念的,隻不過啊,在這點上,他的性情更像我,從不輕易說出口。但是,任重,你知道嗎,他對感情的執拗卻像極了你,或者說,像極了你們秦家血統。直到如今,他還是不肯放棄歐之盈,即使出現了和她相似的女孩子,他還是任性的不要孩子,甚至……甚至拒絕我煞費苦心安排的換心手術。
他是怕自己一旦換心成功,會影響對歐之盈的記憶和回憶。
這點,我懂。
可是啊,任重,情深之苦,你我比任何人都要懂,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我們的孩子走進這樣萬劫不複的深淵呢,是嗎?
若你還在,肯定會讚同我的決定,你要知道,失去你之後,兒子是我唯一的念想了,他的身體裏,留著你的血……
接過焦姐小心翼翼倒出來的一杯,小口小口抿喝下去,一年四季難得舒服的嗓子眼潤滑不少。溫熱清甜的水最容易給身體帶來滿足,也最容易帶來倦乏。繃直的身體往靠背椅無力靠去,想起兒子的不告而別,心裏的悲傷又添了一分。那天包過餃子從金苑小區回去,老毛病肆虐,咳得厲害的她疏於和兒子聯係,更沒有留心向來孝順的他竟然會無聲無息跑去玉城。
在盧彥確定他們兩個身在玉城時,聽到這個消息的她隻覺得眼前一黑,差點跌倒在地——
慕清是集團執行副總不假,分管的隻是財務這一塊,根本不可能讓他去解決秦曾兩家的衝突。
更何況,之前他已做出正確又明智的決定,讓宋小奇和周正宏一道前往玉城。
她不認為兒子會傻到想親自上陣,所以,唯一的可能是他收到了什麽風聲,關於歐之盈的風聲。
歐之盈……
想到這個名字,她擱在柔軟羊絨披肩下的手情不自禁捏成拳頭,姣好麵容上劃過一縷痛恨。
大概是她的表情有些猙獰,從後視鏡看到的盧彥主動開口:“林姐,你別擔心。我在那邊安排的人每天有及時報告,秦縱遙還是之前那幅樣子,房芳麽,也很乖。不過何盡歡和徐唐就動作頻頻,先是去醫院看望幸福超市的小兩口,後來又派人四處打點關係,還有,他們還主動拜訪曾氏那邊死者家屬,估計是想達成私了協議,從而在困局裏鑽出一個口子。”
用力的指關節傳來細微真實的痛感,讓林詠覺得舒服多了。
她淡漠斂了眉眼,將杯蓋遞回給焦姐道謝,之前的情緒洶湧全部被平日的冷漠所取代:
“他們,會同意和解麽?”
盧彥又瞄了一眼後視鏡。
妝容精致的女人已然變了種神色,兩隻鳳眼微微往上吊,眸光淡漠卻不失精銳,一如過去很多次她交代自己辦事時的模樣。
車駛入一段隧道,裏麵的照明燈灑進來薄的淡黃光芒。
他微眯了眼睛,踏在油門上的腳極有技巧的加重,車速頓時加快,這麽多年相處,他心知林詠非常不喜歡隧道路段。幸好這段隧道不是很長,片刻功夫已經見到前方出口,他這才放心作答:“請林姐放心。死者譚大勝的弟弟譚小勝張口要三百萬,後麵隨時還會反悔,我想,秦氏任何人都不會接這筆賠本買賣。”
弟弟……
這個字眼讓林詠不禁生出許多感慨,通常不管這些細節末節的破例追問:
“譚大勝沒有妻兒麽?為何身後事輪到弟弟做主?”
“有的,女兒今年八歲。”盧彥有些奇怪她竟會關心這些,仔細解釋,“不過他的妻子性格懦弱,沒什麽主見,長得還算不錯。譚小勝這個人,好吃懶做,三十好幾還沒有成家,一直賴在哥哥嫂子家吃喝。畢竟是親生兄弟,譚大勝生前對弟弟雖然多有責備,但也做不到完全不管他。現在譚大勝死去,譚小勝麽……”
注意到他從後視鏡打量自己,林詠微笑,立時給人一種和風細雨的親切感,風韻猶存的臉龐如同帶著張完美無缺的麵具。
“直說無妨。”
“譚小勝覬覦嫂子由來已久,現在譚大勝這個阻礙沒了,他儼然是一家之主,所以,這件事沒他的點頭,根本不可能和談。”
“這個嫂子真可憐……”
大概是不怎麽聽得到形形色.色的悲慘事,焦姐吃驚的捂嘴,低低感慨著:
“死了丈夫,隻有一個年幼女兒,還要被丈夫的弟弟強占,唉。”
林詠俯身,拍了拍焦姐另外一隻手,擺出的是安慰的姿態,說出來的話卻是堅硬又現實:“她是可憐,但這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沒聽盧彥說麽,性格懦弱,毫無主見。這樣的女人,一旦失去丈夫,也就隻有隨波逐流的命運了。或許,對她來說,委身丈夫的弟弟沒有什麽不好,至少,還能落個依靠。女人啊,必須要強大。一旦她自己強大,即使死了丈夫,照樣呼風喚雨,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最後一句話,明顯有感而發。
盧彥和焦姐都知道她是死了丈夫的人,一時間雙雙不敢開口接話。
或許是這件事點燃了她聊天的興致,又或許是長夜長途漫漫實在難以打發,停頓片刻,林詠再度開口:
“我給你們說個故事吧。”
“好啊好啊。”焦姐拍手稱快,“坐在裏麵又睡不著,怪無聊的。”
盧彥自然沒有焦姐單純,小心翼翼又瞥了一眼後視鏡察言觀色,斟酌道:
“林姐講的故事,自然值得一聽。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車廂內,蓮子湯的清香一點點淡去。
長時間以來,她一直不怎麽喜歡喝銀耳蓮子湯,即使它是潤肺的好東西。其實,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蓮子那種淡而清,微甜又回味無窮的滋味總讓她想起一個人,這個人,曾被兒子稱之為蓮一般的女子。兒子愛她入骨,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情,隻可惜,她卻渾不在意。身為母親,自己怎麽可能舍得讓兒子遭受這種宛似淩遲般的痛苦?
林詠用力呼吸,將味道全部吸進去,眼前交錯浮現出許許多多臉孔,慢悠悠的開了口——
一如遠在玉城的威斯國際大酒店1909房,何盡歡正慢慢開口,像徐唐講述關於清心茶和歐之盈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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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多年前,商業興盛由來已久的潭城出現了一位製作糖水的老婦人,姓名不詳,隻知她夫家姓歐,於是大家以歐阿婆相稱。
歐阿婆原是玉城人氏,乃當時少有的赤腳女醫,略懂歧黃之術。
後來,戰火四起,天災人禍,短衣缺食,民不聊生。
為謀生存,歐阿婆一家投奔遠在潭城的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