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無意收獲
溫暖如春的病房內一片靜默,幾支水仙在低矮白瓷盤內亭亭玉立,清香暗潛。
馥香濃鬱的液體通過橘紅吸管流到嘴裏,聽到這話,微眯著雙眼打量的何文頓覺寬慰——
和記憶中的大大咧咧相比,如今的女兒仔細謹慎,竟還知道探話辨風了。
Jack不傻,自然也聽得出弦外之音。
他翹起蘭花指扶了扶眼鏡,仰頭揚唇,令許多女人自歎不如的白皙麵孔上笑意深遠:“不錯,比那會兒跟在TY身邊長進不少。你放心,我告訴過縱遙會來,無需擔心。不過,我之所以願意親自走一趟的原因可不是衝著你或縱遙的麵子,而是……”他轉向半躺半坐在床.上慢啜奶液、發頂斑白,五官稍顯萎縮而疊到一起的男人,“衝著你的父親,何文先生的麵子。”
父女兩麵麵相覷,無比詫異。
居然是衝自己而來?何文又上上下下打量、審視Jack一番,思索半天,慢慢道:
“抱歉,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你。”
隨手把手機擱到淡粉布藝沙發上頭,Jack起身走到床沿,摘下圓框眼鏡,讓整張臉無保留呈現,用何盡歡從來沒聽過的尊敬口吻道:
“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果我告訴您,我的中文名字叫詹斯學,您是否會想到點什麽呢?”
詹斯學……
姓詹……
何文把奶液杯遞給女兒,黑黢黢的瞳仁縮緊片刻驟然放出一點亮光,不敢置信的盯住眼前恍有幾分熟悉的臉:
“你是詹明的兒子?”
Jack伸出大拇指,把眼鏡帶回去的同時,就勢坐在床前的原木圓凳上,心悅誠服的讚歎:
“不愧是潭城知名私家偵探!何先生,恕我直言,您沉睡好些年,現在醒來,神思居然還如此敏捷,實在令人高興。”
“我記得,你是學服裝設計的,在……法國。”
“對,您記性真好。”
何文揮揮手示意不敢當,隨即又道:
“你怎麽回來了呢?當時,我聽說你是隨……”
“父母親離婚,我隨母親先去澳洲,後到法國。至於為什麽回來,您應該猜得到,對麽?”
詹明,詹斯學,兩個名字,前所未聞啊。
他們一來一去聊得甚是熟稔,何盡歡卻在旁邊聽得滿頭霧水,隻能幹瞪著說得含混不清的他們,盡量多的攫取信息。
異常寡白的麵龐浮動出一層深切厚重的悲憫,何文點頭,喃喃道:
“對,他死得突兀。如果沒有記錯,根據當時的說法,他的死因是心肌梗塞。可惜了,那樣卓越的人物。”
“在我看來,您也不差。”
Jack發自內心的回應,卸掉平日裏拽得上天的表情,他看上去不再那麽遙不可攀,神秘難測。
仔細思量著的何盡歡看得出來,盡管笑意浮動,他的眼中卻含悲傷。
看來,詹明和當年的中毒事件也有關聯。
“我?”何文慢慢搖頭,“我不行,心有掛礙,無法全身心投入。”
“您怎麽知道……”Jack淡淡揚起修飾得一絲不苟的眉,語氣稍涼,“他沒有心存掛礙呢?”
何文一愣。
自己不會記錯,詹斯學離國非常早,他又如何知道自己父親心裏是否有任何牽掛或其它呢?
盡歡說他在時尚圈和娛樂圈謀生,是秦縱遙的朋友,莫非私底下他深得其父遺傳,早察覺到某些不為人知的隱秘?
真可算一個無意收獲啊!
注意到父親神色稍變,腦海裏各種混亂的何盡歡終於坐不住,開口詢問:
“等等,等等!你們能不能先告訴我,詹明是誰?Jack,我不是有意冒犯啊,是真的第一次聽到你父親的名字。”
Jack抿唇不說話,見女兒著急,何文拍拍她的手背示意稍安勿躁,仰頭讓脖頸落在柔軟靠墊上,一聲幽幽長歎後,他徐徐開口:“詹明,是從前潭城最負盛名的私家偵探。如果說其它人以此事謀生,多少還帶著點想賺大錢的意思,詹明則是全憑一腔愛好和執著。所以,他從來習慣單打獨鬥,好幾家事務所想招徠他,不為所動。應該說,他是那種頗有俠氣的男人,喜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豪氣萬千。”
“聽著有點福爾摩斯和俠客結合的感覺啊。”
瞥見Jack交疊的十指翻來覆去攪動,肯定是聽得父親往事悲傷觸動所致。
相識時間不短,這是何盡歡第一回見他不經意的在小動作中泄露情緒,平日裏,他的心思波動幾乎無人瞧得出來。
何文認同的點著頭,眼前劃過從前和詹明偶爾碰麵的情景,不高不矮的個子,喜歡帶鴨舌帽,穿黑色夾克和牛仔褲。
“他也在調查當年秦氏大規模中毒事件嗎?”
何盡歡又忍不住問,心裏同時騰出零星點點的激動,有父親和Jack在,真相說不定很快要水落石出。
“是啊。隻是,據說他接下事情才三天,就突發心肌梗塞,在獨居的房內猝然去世。”
自然的、毫無外力幹涉的心肌梗塞不是沒有可能,畢竟,詹明獨居嗜酒,職業原因,肯定作息也比較紊亂,身體如果有什麽狀況,未必能及時察覺。但是,從醫學角度來說,如果他身有疾病,注射藥物或吃錯藥引起心肌梗,同樣可能。何盡歡這麽想著,小心翼翼覦著Jack的臉色,輕輕問了一句:
“Jack,請原諒我的冒犯,當年詹伯父去世,屍檢了嗎?”
“沒有。死因正常,而且……他一個人在潭城,爺爺奶奶去得早,是一個堂叔經辦的身後事。”
聞言抬眸的Jack平靜作答,眼睛仍然停留在何文身上,端詳小片刻,問道:
“何先生能否告訴我,關於您的車禍,是否有懷疑人選?”
何文微怔,他來得突然,問得直接,是因為同樣有所懷疑嗎?
眼角餘光瞥見右邊的盡歡頓時緊張起來,長長羽睫不斷抖動著,他點頭,沒有正麵回答,而是道:
“我有點好奇,既然令尊死因正常,是什麽導致你懷疑另有隱情從而回來調查?”
“這個,我稍後告訴您。”
這麽多年,很少有人認出自己是當年聲名大噪的偵探詹明之子,即使回到潭城,除開秦縱遙,沒有任何人知曉這層身份。
事關安全和隱秘,Jack不得不小心謹慎,何文懂得,倒也並未介意他的明顯回避。
三個人各懷心事坐了會兒,正當何盡歡以為Jack可能不會再透露什麽時,陷入沉思的他忽然又鄭重開口:“何先生,我是敬重您的,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既然我們兩個都有懷疑的人,這樣吧,我們各自把名字寫出來,看看是否有重複,然後再討論其它事,或者說交換其他信息,您看怎麽樣?盡歡,你先出去吧,放心,我會考慮何先生的身體狀況,不會耽擱太久。”
“啊?”
好不容易要碰到核心部分,卻要自己出去?
何盡歡自然不樂意,露出乖乖女的笑容,撒嬌道:“反正事情總會知曉,爸,讓我留下來好不好?”
誰知道醒來後對女兒可以說百依百順的何文這回也不容置疑的搖頭,又拍拍她的手,溫和道:
“出去走走,等爸爸捋清楚事情脈絡,自然會告訴你。眼下麽,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是……”
“沒有好可是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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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半晌的雪又開始扯絮般飛舞,放眼望去,到處是皚皚純白。
何盡歡披著羽絨服走出病房,關上房門時,看到屋內兩個男人正在一本正經寫著什麽。
之所以未執意留下,倒不是不好奇,原因是和父親醒來後對自己百依百順,想讓自己高興一樣——
失而複得的父女緣分,每況日下的身體狀況,在彼此能夠陪伴的時間裏,她隻想讓爸爸安心,快樂。
想著去食堂看看有沒有什麽菜肴適合消化功能弱似嬰兒的父親,她從住院部主樓電梯走出來,到自動玻璃門口,隻見暮色沉沉風雪大作的冰雪世界裏,秦縱遙和徐唐雙雙走來,兩人手裏俱提著一個不大不小,可以用來給食物保溫的盒子。不知道徐唐說了什麽,稍靠前的秦縱遙清雅一笑,黑衣隨風,身形挺拔,他的臉孔本就刀刻斧鑿般英俊出色,又有橘色燈光照落,把雪花映成淡黃的同時,越發顯得他眉眼生動,雅人深致,如輕鴻掠秋水,似飛燕饒春樹。
“外頭這麽冷,怎麽出來了?”
遠遠瞧見何盡歡正站在玻璃門口,秦縱遙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台階,見她鼻尖凍得紅通通的,心疼問道。
“就是就是。”徐唐連連跺著被雪水打濕的短靴,吸氣道:“不過下車走到這裏,我的腳趾頭就跟凍掉了一樣。”
見他們兩好像怎麽也看不夠似的凝視對方,已經當慣電燈泡的他接過秦縱遙手裏的盒子,笑嘻嘻道:
“你們還沒吃飯吧?瞧,縱遙特意去京華給你和叔叔帶了晚飯,好多你喜歡的菜,那個香喲,口水直流。”
早猜到裏麵是食物,何盡歡以為隻是他特地帶給爸爸的,聽徐唐這麽一說,內心不由激起感動的熱流。
“Jack來了。”
淺淺羞澀讓她挪開兩束纏綿交匯的眼神,垂頭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