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無解無望
元旦過後,潭城開始進入一年的寒冷時節,天空時不時懸掛厚重鉛雲,北風呼嘯,溫度一直在幾攝氏度徘徊。
蔥蘢青山披上墨綠外衣,雅恩醫院內的花開似錦亦敵不過寒冬肅殺,紛紛落敗,僅餘幾株耷拉著頭的黃色菊花,視線所能及的地方,均無可避免的染上寒意。室內開了空調,玻璃窗上結出一層白霜,負手立在窗畔的男子眉目雅靜,兩側顴骨高聳,身形瘦削,越發顯得眼深鼻挺,孤冷得好像一株獨自立在懸崖峭壁的鬆柏。
嘀嗒,嘀嗒,儀器發出具有節奏感的聲音,除開它,室內安靜,似與世隔絕。
“考慮好沒有?”
躡手躡腳走進來,徐唐拿下手套,又脫掉暗紅色羽絨夾克外套,踮腳挪到病床邊看了看。
距離訂婚和被起訴指證差不多三個月,謀殺還在繼續取證調查,清心茶的官司則開庭過兩次,因為涉及年份久遠,合同複雜,人員眾多,所以還要進行第三次開庭。關鍵時刻,為了躲避未婚妻“追殺”、甚至打算不出席訂婚儀式的莫一一從澳門的軟香溫玉飛回來,擔任辯護律師,曾氏的委托律師名叫高衛,從業二十幾年,經驗豐富,多次接手大案要案。
棋逢對手,莫一一特別興奮,出人意料的把燕飛飛好一通安撫,為的就是後院不起火,全力以赴打官司。
值得信任的好友皆在相幫,秦縱遙非常安心,除開日常事務,一有時間就往雅恩跑。
唯一不安心的是,癌細胞擴散的速度超出想象,請求醫生想盡辦法,三個月裏能用的藥全用了,外婆病情還是持續惡化。
昨天突然接到院方主治醫生通知,病人出現視線模糊,神智時清時亂的狀況,據幾個專家會診判斷,時間不多了。
這不,本來計劃出差濱城,查看嘴甜甜工廠改造進度的他臨時又另遣派宋小奇過去,自己則來到雅恩,寸步不離守到現在。對此,徐唐倒沒什麽異議,他知道,盡管儀式沒有舉辦成功,在好友心裏,依舊視遠赴西雅圖的何盡歡為未婚妻,但他有意見的是,既然牽腸掛肚到手機上還弄出一個西雅圖實時天氣預報,怎麽就不能去一通電話呢?
嘰嘰哇哇講了一大通,奈何當事人沉默如山,搞得他白眼都要翻不動了。
秦縱遙靜靜回首,搖頭。
徐唐無奈垂頭,又踮腳竄到他身邊,看一眼臉色日漸灰白,正打著點滴戴著氧氣罩的老人家,壓低聲音,表情豐富的道:
“打個電話有這麽難嗎?她是她唯一的親人,有權利知道啊。再說,說不定梁澤早告訴她了。”
“梁澤沒有。”
轉過身,把視線投向半昏迷狀態的外婆,秦縱遙輕聲否認。
或許是有了幾年前請莫一一相接的信任,這幾個月,老人家和他相處得還算愉快融洽,精神好時,說了不少盡歡小時候和她爸媽的趣事。讓他隱隱不安的是,外婆從來沒有主動問過女婿和孫女什麽時候回來,他小心翼翼試探過,除開堅信自己能等到他們回來,飽經幾十載風雨的老人家可能意識到情況不是自己所聽到看到的這麽簡單,否則,兩個人怎麽會長時間不回來?尤其是盡歡,除開偶爾打個電話到病房,絕口不提回來的事。
他相信,如果梁澤沒有守口如瓶,盡歡肯定心急如焚,說不定會立即回來,而非打幾個電話這麽簡單。
徐唐撓撓頭,好吧,他對秦縱遙請梁澤去西雅圖本來就不能理解,這不是給情敵機會麽?
“但是,外婆情況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哪天撐不住……”徐唐換上嚴肅臉,認真瞅向眸光溫和的男人:
“她要是沒能趕回來,說不定會怨你的。不用我說,你應該知道外婆對她的重要性。”
“所以,我打算給梁澤去個電話。”
或許是做夢了,陳雪梅沒有掛點滴的右手伸出被子,在空中虛晃了幾把。
秦縱遙疾步走過去,見她並沒有醒過來,拿起棉簽蘸好溫水輕輕塗抹在她幹涸的嘴唇上,空調長時間開著,室內太過幹燥。
“你去他去電話,和給盡歡打電話有什麽不同?”
徐唐真是服了眼前的人,說情商不高吧,明明不是,說情商高吧,怎麽就搞不懂女孩子要靠哄呢?
打電話過去,事無巨細的解釋一通,不就什麽事沒有了麽,也不至於讓梁澤趁機靠攏。
他說得既急又輕,秦縱遙頓了頓,掖好被角,把棉簽投進垃圾桶,轉身凝視這三個月同樣忙得瘦了一圈的兄弟。
“你不了解,何文車禍成為植物人的事實擺在那裏,即使和我無關,而是父親……我也是百口莫辯。”走向窗戶旁的沙發坐下,秦縱遙示意徐唐也過來坐,深眸裏卷過海洋般廣闊的無奈:“徐唐,你生活在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大概沒有體會過家庭失和的痛苦,更不知道家破人亡的滋味,而我知道。對盡歡來說,如果我們秦家確是罪魁禍首,解釋能夠彌補這些年她的悲痛麽?她有一顆聰慧的心,肯定能猜到不少事情,之所以也不和我,或你聯係,肯定也是在矛盾。”
“這麽說起來……”徐唐往擺放著喜氣明黃靠墊的椅背一靠,雙眼盯住白色天花板:
“你們的困局,無解嘍?你們的感情,無望嘍?”
無解,無望……
秦縱遙心裏慢慢咀嚼回味著這兩個從前不屑一顧的詞,嘴角抿出苦澀笑意。
轉頭望向窗外鉛灰色天空,他忍住這些天越發習以為常的胸口陣痛:
“不知道。我竭盡全力讓所有事情水落石出,隻是,那之後,選擇權和主動權全在她。”
徐唐錯愕不已。
相識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任人宰割”的話,他可是秦縱遙啊,從來隻有天賦異稟的他掌控局麵,規劃走向,而今……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麽,秦縱遙回首,笑意清雋又孤獨,意味深長的開口:
“任何事皆可謀算,唯感情不能。徐唐,我明白這點有些晚,你要引以為鑒。”
“我?”徐唐搖搖頭,雙肩一聳,雙手一攤,“且到那天再說吧。莫一一有句話說得對,愛情這東西,太他媽複雜了。”
“小遙……”
有氣無力的呼喚讓兩人同時起身,略抬高的病床.上,陳雪梅睜開濁黃無彩的眼睛,用力舔了舔唇,喃喃道:
“小遙,是不是歡歡回來了?我剛聽她說,給我買甜瓜吃呢。”
這個時節吃甜瓜……兩個男人對視一眼,猜想她要麽是剛在做夢,要麽是已然有點分不清楚現實時節。
秦縱遙連忙握住她枯瘦的手,俯身朝她露出平和笑容,道:
“外婆想吃甜瓜麽?我讓徐唐去買。盡歡應該快回來了,您說過要等她,對不對?”
“阿文呢?”眼前年輕男人的臉模模糊糊一片,陳雪梅隻能感覺到他的手溫暖有力,似乎想給自己傳送力量。
“他也會回來看您,會回來。”
收到眼神示意的徐唐悄悄走向門口,出了門開始小跑,驅車去超市買甜瓜。
醫生說了,病人如果想吃什麽,盡量滿足,少量給予即可,到這時候,吃不僅僅是吃,而是一種心願達成。
半個小時後,徐唐拎著兩個新疆哈密瓜回來。
等他削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端進去,外婆又睡了過去,秦縱遙捏著手機,想來是跟梁澤通過電話。
“怎麽樣?”
“Summer的博導研製出一種用在植物人身上的激素新藥,沒有多少臨床試驗,梁澤說,她還在考慮中。”
“那外婆……”找出牙簽,戳起一塊哈密瓜遞給他,徐唐望望呼吸沉重的陳雪梅,若不是一直在等,她是否早已撐不下去?
“梁澤確實沒有告訴她。不過,考慮到實際情況,打算馬上跟她講。”
“哎,我還是覺得你直接打電話給她比較好。”
清甜甘潤的汁液在唇齒間流溢,徐唐感歎,旋即看到秦縱遙眸色晦暗表情難過,不由又懊惱多嘴了——
這麽多年相知,自己難得還看不出來麽,這個往日天不怕地不怕、堅硬不催的男人是在害怕,害怕一通電話過去,得到分手兩個字。
感情啊感情,果然累人,饒是精睿堅.挺如縱遙,也有躊躇不前的一天。
“徐唐也在啊!”
病房房門從外推開,身穿一件深棕色長風衣的莫一一走進來,桃花眼往下耷拉,俊美麵容上覆蓋著難得一見的萎靡。
大概外麵又飄起了小雨,他的肩頭有點濕潤,將提包隨手擱到櫃子上,直往兩手嗬氣。
心微微一沉,秦縱遙讓徐唐去端杯熱茶,徑直把拉到外間沙發,穩重開口:
“怎麽了?”
“官司可能要輸。”莫一一脫掉沾了雨水的外套,沒精打采,“對不起。”
“這不是還沒有開庭麽?”果然有事,否則一貫神采飛揚的他不可能這幅消沉氣色。
莫一一端著徐唐泡來的熱茶往沙發椅裏靠,眼睛裏閃爍著失意的暗芒:
“他們掌握了一個重要人證,是從前主管經濟的副市長,退休很久了,據收到的消息,他承認接受過伯父的要挾和賄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