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失而複得
好累。
身體疲憊得像許久許久不曾睡過一個囫圇覺,何盡歡勉強睜開疊得緊緊的眼皮,晶瑩剔透的藍,悠悠慢慢的白雲跌進眼眶。
潔淨空氣裏浮動著陌生的味道,其中能分辨出來的有鬆柏,青草,似乎還有點花香,其它的,全然不熟。
恍恍惚惚中,她忘記自己身在何方,揉了揉額頭,坐直到處酸痛的身體,竟是一條像公園那種白漆斑駁的長椅。
“醒了?來,喝點水,歡歡。”
正從林蔭道往這邊走的寧謙一路小跑過來,遞來一瓶標簽全是英文的飲用水。何盡歡擰開,隱約記起在的士車上沉沉睡過去,從翡翠山莊走得突然,連腕表也沒有帶,喝了兩口水,思緒終於找回一點清明,環顧四周,大片大片連綿的青草地映入眼簾,中間圈出的幾個花圃,各色各樣的花盛開,有認識的菊花,洋桔梗和大麗花,還有些沒見過的。她站起,焦急道:
“怎麽沒叫醒我?睡了很久嗎?這是哪裏?我的袋子呢?”
“別著急,袋子在呢,在呢。”寧謙把手機摁亮,時間顯示臨近中午,他背起擱在長椅上的背包:
“下的士時,你推都推不醒,看你太累了,所以我把你抱出來,讓你繼續睡會兒。你看,從這條路進去,就是GreenTree。”
他指著方才來的方向,高大茂盛的樹木遮擋住太陽,微帶涼意的風吹來,透過樹葉縫隙的斑點在路上晃動。四下幽靜,除開時不時傳來小鳥歡快清啼,還有隱隱約約的水聲,聽不到人車的嘈雜聲。再看環境,入眼皆綠,空氣濕潤,踮起腳尖遠眺,林蔭路的盡頭是純白屋宇,確實是個適宜養病養老的好地方。
縱遙千方百計且不為人知的把父親轉到這裏,費了不少周章吧。
一想到“縱遙”這個名字,胸口立即像是擰開某個開關,止不住的悲傷和鈍痛就隨血液遊走至全身每個角落。
“我們走吧。”拍拍額頭揮去不解愁腸,何盡歡提起裝有珍珠白禮服的環保袋。
“恐怕要再想想辦法。”寧謙皺眉,眼神投向路的盡頭。
“嗯?”
“趁你睡著,我看這附近無人出沒還算安全,所以先跑去問了問。”
“見到爸爸了嗎?”心霎時提到嗓子眼,她緊張道。
寧謙搖頭,一半失落一半寬慰的道:“沒有。我向護士谘詢來自中國的何文先生,她立即表明要請示醫生。幾分鍾後,一個名叫Summer、五十來歲的圓臉女白人醫生出來,她先問我的身份,我說是叔叔的朋友,她又要求看我的護照,我隻好出示。確定護照和本人一致,她遺憾表示,何文先生在此處的服務是療養院最高級別,受到最好的照顧,請我放心,但是,我不能見他。沒有授權信的話,任何人都不能見他。”
“授權信?”
“對,估計是他的安排,需要他的親筆授權信院方才會讓人去見叔叔。”他始終不願意說秦縱遙的名字,何叔叔還活著的事實,更加證明他和他的秦氏擺脫不了幹係,不是麽?否則,修車的劉師傅怎麽可能跑去潭城,肯定是他得知出紕漏,於是先下手為強,把他強行帶去潭城看管,不然也無法解釋蹲守在劉師傅住處的人手。
“不行,我還是得去試試。”
和爸爸的距離隻隔著短短幾百米,沒道理就此放棄,何盡歡邊大步朝前走去邊道:
“我是他女兒,這很容易證明,不是嗎?做個DNA比對就好。”
聖潔的白色建築是典型的西式風格,兩端均有尖頂,半圓形拱門,看上去洋氣精致,賞心悅目。屋前,偌大的花型噴泉正在噴出陣陣水霧,它們倒映出太陽光線的五光十色,熠熠閃光。噴泉往前走有一條葡萄藤覆蓋的走廊,走廊盡端,有一處四麵來風的亭子,幾個白人老頭老太太正圍坐在圓桌旁玩撲克,旁邊站著一個笑盈盈的高挑護士。和國內老人家穿得隨意不同,它們幾個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花裙過至膝,正對著這麵的還能看到塗抹了顏色亮麗的口紅,給人感覺特別精神。
大門也是拱形狀,走進去,立即有護士親切迎上來。
果不其然,情形和寧謙說的一模一樣。
圓臉女醫生Summer看到寧謙,極有禮貌的又說sorry,何盡歡隻好用英文道:
“醫生,我是何文的女兒,真的是。如果不信,我可以主動接受你們做DNA比對。請您讓我見他一麵,好不好?”
“女兒?”身材圓胖的女醫生透過眼鏡鏡片上下打量,陽光落在她金色的及肩頭發上,浮出一層若有若無的金光:
“抱歉,我們沒有權利給你和他做DNA比對。療養院的規定,我無法破例。”
“真的沒有辦法嗎?”她苦苦哀求道:“我連夜從中國趕過來的,真的隻想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爸爸就躺在此處的某一間房內,可以說近在咫尺,難道真的見不到嗎?
想起小時候的歡聲笑語,想起得知他車禍去世的絕望崩潰,淚水奪眶而出,蜿蜒成線。
“歡歡,別這樣。”寧謙攬住她,輕聲道。
沐浴在清淺陽光裏的女孩無聲淚流,哀婉傷感的模樣令Summer有些不忍心,她皺起淡棕色長眉,兩手插.進白褂口袋,難為道:
“何小姐,如果想見他,請找Yao要親筆授權信。他和你……應該很熟,不是麽?”
她所說的Yao必是指秦縱遙無疑,沒辦法把國內那一攤子理還亂的事宣之於口,何盡歡稍有尷尬,哽咽道:
“你知道我們很熟?既然這樣,求求你先讓我看爸爸一眼,好不好?Summer,除開他的親筆授權信,真的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這個時候去聯係縱遙,我該用什麽樣的口吻和心境呢?想來想去,她發現自己真的做不到聯係他索取授權信,太多情緒沒有紓解,太多害怕隻怕成真。她似乎可以想象,一旦打出去這個電話,就是在兩人間劃下一道鴻溝,以後恐怕再難逾越。
Summer意識到說漏了嘴,少女般咧咧舌,聰明的避重就輕:
“我理解你的心情,隻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何小姐,我還有工作,對不起,先走了。”
硬闖是不可能的,別說療養院有一套自己的保安係統,而且,異國他鄉,一旦人家報警,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沒有辦法,在寧謙的勸說下,她決定暫時先去找個住處,慢慢再來。走到噴泉邊,她情不自禁轉身,仰頭觀望眼前這座圍繞在綠樹百花中的房子,心裏默默念道:爸爸,我來找你了,讓你一個人在這裏孤單的躺這麽久,對不起。你再等等,我們很快會見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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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GreenTree大概五公裏處有一處小小的家庭旅館,老板娘是個高大健美的黑人,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名叫Jasmine。從她口中得知,距離這裏最近的超市也要開車二十分鍾左右。得知何盡歡出國匆忙,什麽都沒帶,她熱情的表示傍晚自己需要去超市采購,可以稍他們一起過去買日常用品。
接下來兩天,何盡歡每天必去GreenTree坐坐走走,隻是沒有再去打攪護士和Summer。
即使看不到爸爸,離他近一點,也好,父女間的血脈相連,必定也能讓他感受到。
寧謙委婉建議她應該跟秦縱遙打個電話,從法律上來說,這是她作為女兒應有的探視權利。
如果不想通話,發個郵件短信或者發給徐唐都行,可她始終還在猶豫,而且,根本無法跟寧謙解釋——
她從寧謙的語氣聽得出來,在他眼裏,自己和秦縱遙已然如冰山般崩裂。
或許是她的懂禮知趣,又或許是她的默默等待打動Summer,第三天傍晚,Summer終於答應開一次綠燈,時間為五分鍾。跟著她走到三樓最裏端的房間,隔著窗戶玻璃,終於看到闊別幾年,失而複得的爸爸。他躺在那裏,眉逸眸閉,鼻梁挺拔,靜靜的,和小時候早早醒來發現他還在酣睡一樣,不受控製的眼淚再度打濕臉頰,何盡歡伸手撫摸著玻璃,就像撫摸到父親的臉。
五分鍾一閃而過,她懂事的沒有賴著不肯走,鞠躬對Summer表示感謝後,問道:
“Summer認識縱遙,我是指朋友式的認識,而不是工作上,是麽?”
“是,我曾是他的醫生。”Summer笑答,“很奇怪,他為什麽沒有親自來?”
“他……最近忙。所以,你知道他和我很熟?”如果是朋友,怎麽不直接說女朋友之類的詞,而是用“熟悉”這樣的表述呢。
“No。”Summer搖頭擺手,邊下樓梯邊道:
“他上回來這裏探望何文先生,我去病房時偶爾聽到他說的而已。”
“他說什麽?”
何盡歡仰頭凝視Summer的灰藍色眼睛,見她又想回避,繼續道:
“請你告訴我,好麽?這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而且,我可以告訴您,其實,他和我,是男女朋友,本來要……訂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