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原是戀人
何盡歡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酒店的,拒絕寧謙相送後,她走到風景區正門口打了個車,之後整個腦袋處於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類似暈船的感覺,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搖晃的水,看著看著就覺得重心不穩,搖搖欲墜。唯一和暈船不同的是,心裏還浮動著莫名的害怕和悶悶的鈍痛——她不願再次懷疑秦縱遙什麽,然而,劉師傅的事,該如何解釋,如何要個明白呢?
“小姐,總共62塊,這是找零,您走好。”
侍應生趕來拉開車門,她朝遞回幾張鈔票的司機勉強一笑,戴上墨鏡走進自動玻璃門。
幽會門和采訪之後,整個酒店的工作人員沒有不認識她的,這會兒心緒紊亂,實在不想再麵對任何包含某些內容的眼神。
鋥亮如新的地板倒映出一團模糊的明黃身影,她腳步匆匆低頭走向電梯,經過大堂休息區域時,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徐唐?
她不由放慢腳步,從用以間隔的屏風縫隙中瞧見到他對麵還坐著個男人,圓圓的臉,敦厚實誠的模樣,好像在哪兒見過——高跟涼鞋敲打地麵的清脆聲音驀然止住,走到電梯門前的她猛然往右側頭,這不是采訪那天提問的記者嗎?整個采訪過程中,他是唯一一位沒有對幽會緊咬不放的記者,反倒問照片事件是否會對收購產生什麽影響!
“謀局布局,水平一流……”
寧謙冷冷的譏諷在耳旁回響,何盡歡臉色蒼白,身體宛如就地石化般僵硬。
許許多多的細節密密麻麻在心湖裏翻滾,本來堅信不可能的她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矛盾——
如若這位圓臉小夥子是縱遙和徐唐的安排,那麽,梁澤對自己有意的事是否真如寧謙所推測,是他們丟出去的雷,最後栽到梁翹頭上?
不知內情的汪大東於是認為事情由梁翹主導,妹妹將哥哥視為競爭棋子,手段狠心可見一斑,從而放棄合作……
身體情不自禁顫抖,她不願這樣想,然而這種可能的存在像一顆種子,在頭腦裏迅速生根發芽。
不,我不應該懷疑他。
電梯門開了,天人交戰的她沒有動彈,負責守在幾部電梯附近的工作人員見狀,上前禮貌詢問:
“何小姐,您上去還是?”
“噢,上去。”遙遠得像從天際傳來的女音把她從掙紮的漩渦中拉出,趁電梯門合上再打開,她朝身側的女人清淺一笑,無意道:
“徐唐先生在休息區會客,很久了麽?”
親切麵善的工作人員隻知他們三個人是一起,哪裏會想到她在有意試探,點頭回答:
“大概半個小時了吧,兩個人聊得挺好的,老聽見笑。”
“謝謝。”
竭力穩住身體重心走進金色璀璨的電梯,何盡歡伸手按下關門鍵,試圖讓門快點關閉。如果陳元不是有意安排的人選,他一個身在濱城的記者,和徐唐可以說是第一次見麵,如何相談甚歡?光滑可鑒的電梯門倒映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電梯上升帶來的失重感加劇暈眩,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她默默做了決定,要見身在監獄的嚴老三,先不要通過縱遙想辦法,必須親自從另外的途徑見上一見。
嗨,你這算故意隱瞞,從某種程度來說,是謊言,是欺騙!
心裏響起一把小小的怯怯的聲音,卻又無法完全忽視。
她用力甩甩頭,像趕蒼蠅似的趕它走,走出電梯的一刻,雙腿猶如灌鉛,沉重得拖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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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金色長條形餐桌旁,秦縱遙幽靜獨坐,麵前擺著幾道中餐廳送上來的小菜,紫蘇黃瓜,汽鍋鮮肉丸湯,滑蛋蝦仁,煎炸帶魚,麻辣手撕雞,全是何盡歡愛吃的,還有一客西餐廳甜點師傅現做不久的芝士蛋糕。掛斷李炫的電話,他第一反應是立即給久久不歸的人去個電話,可是,理智阻止了他,同時提醒著,既然寧謙上次可以帶來劉師傅的消息,這一回,說不定還有某些自己無法預測的東西。
會有什麽呢?
要不要親自約寧謙見個麵,探一探他的目的?又或者用更直接的解決辦法……
不,不可以。
陌生的遲疑讓他有種暌違多年的煩躁感,他不喜歡這種事情不在掌控範圍內的感覺,可是,不得不顧慮她的感受。
嗬,終究是多了一根軟肋呢。
他無聲自嘲,好看嘴角抿出一縷無奈又甘心的笑時,門響了,何盡歡走進來,腳步又輕又慢。
和去時躊躇滿誌神采飛揚不同,此刻的她,眉眼間蓄著的全是猶疑,猜測,似乎還有幾分害怕——
對自己的害怕。
莫名怒火蔓延至胸口,還有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疼痛,並不尖銳,慢慢的,沉沉的,像文火溫灸著心髒。
他為自己的失控感到詫異,還好的是,引以為傲的自控最後占據上風,他站起身溫和問道:
“過來吃飯。”
“噢。”
何盡歡瞅著眸光深遠的男子,挪到餐桌旁,在他對麵坐下,眼睛盯著菜,心裏在想如何開口說推遲這麽久回來。
除開嚴老三這個名字,她不打算隱瞞和寧謙見麵的事實——
對麵坐的,是心心念念愛了多年的人啊,她不想兩人間存在任何謊言或欺瞞,今天卻做不到了。
想到這一點,眼淚都快要掉下來。
正如往日從來沒有奢望過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在一起後,她從未想到過兩人間還有需要隱瞞的時刻及事情。
她甚至有種暗戳戳的恨意,如果不來濱城不見到寧謙,一切會好很多吧?
“來,蝦仁,你喜歡的。”
盡力忽略她恍恍惚惚的神色,秦縱遙從容夾起一隻粉中透黃的蜷曲蝦仁放到她碗裏。
“謝謝。”把鼻尖和眼眶的酸楚潮濕用力吸回肚子,天性裏樂觀始終多於悲觀的何盡歡抬頭綻開微笑,輕柔講出反複思索後的話:“汪老提了兩點要求,價格要和曾氏開出的一致,第二,無論何時,必須由你親自接管嘴甜甜。我覺得兩條都沒有什麽問題,所以做了主,他讓我們盡快準備合同。”
“無論何時?”
秦縱遙稍愣,這一點,得承認自己沒有想到。
“對。他說他不相信秦氏的其它人,包括大總裁,還說……還說秦慕清不如其父,秦任重先生的犧牲白瞎了。”
話一落音,何盡歡注意到他的眸光信號燈般的閃了閃,又長又黑的睫毛輕輕撲落下來,似在遮掩心緒。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親自去見他了吧?”秦縱遙輕輕擱下玉色長筷,再抬起眼睛時,裏頭深邃無限,宛如觸不到底的黑淵,“他和叔叔有過交情,而且十分欣賞他。我身為……身為父親的兒子,即使親臨,也討不到什麽好。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慕清的父親是中毒事件引咎身亡的人,隻是……”
“隻是不想提起他,因為……”
何盡歡咬唇,於心不忍,對他來說,叔叔和母親本來是一對璧人的事實,總歸是難以啟齒的禁忌。
秦縱遙的眼神是何等聰睿,他飛快判斷出她的遲疑是為何,忍住百般不不願,他坦然開口:
“因為他和我的母親原是戀人。母親為什麽最後嫁給了父親,他又為什麽娶了林姨,我一概不知。”
“對不起。”
“沒關係,早晚要說給你知道的。”
他的尷尬,忍耐和回答讓何盡歡無比感動,蕙質蘭心的她知曉,這是秦縱遙在展示自己的坦誠。
兩人各有心事,一頓飯吃得潦草又沉默。
芝士蛋糕鬆軟可口,一直甜到心裏,淡化無法宣之於口的苦澀。
想了又想,她還是決定直接的說:
“我見了寧謙一麵,照片給他帶來不少困擾,我想親自道歉。縱遙,有件事我想知道,修車的劉師傅,你查到他的下落了嗎?”
湯勺在半空中停頓半秒,秦縱遙緩慢抬起線條堅毅的下頜。
惱人的怒火又開始冒出來,驅使他不加修飾、徑直反問:
“寧謙又跟你說了什麽?”
一個有意無意咬重的“又”字讓何盡歡聽出他的不悅,她不由蹙起兩道細長柳眉:“他找到了劉師傅的下落,在潭城。縱遙,人在潭城,你不可能這麽久全無消息。我不想懷疑你什麽,隻是,為什麽你明明有他的消息但不告訴我呢?你應該知道,父親的事,對我有多重要。也許你有自己的考慮,可是……”
“對,莫一早查到了他在潭城。”
“懷疑”這樣的字眼讓秦縱遙說不出的氣餒惱怒,他非常清楚這樣的情緒沒有任何好處,隻是似乎無法像從前一樣很好的控製。
“為什麽不講出來?不要說為了我好。”
如同嚼蠟的米飯在喉頭處哽得軟組織發疼,她放下筷子,像上次在公寓一樣追問——
說是作也好,說是強也罷,她了然自己的深愛,然而無法裝聾作啞,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愛是人世間奇妙體驗的巔峰,若它也不能坦坦蕩蕩,還有什麽能呢?
而且,父母的事,是心頭最深最痛的一根刺,時至今日,稍稍一碰,還是鮮血直流,痛不欲生。
水銀丸似的眼神清亮無比,猶似大雪堆積反射出的浩蕩白光,把心中所有的秘密照了個通透雪亮。
又惱又怒又疼又怨的滋味在心中激蕩,秦縱遙騰的站起,居高臨下,以問代答:
“在你看來,我不是為了你好,他才是,對嗎?”
“不是這意思……”何盡歡抬眼看他,不由委屈,“縱遙,隻要你說,我就相信。”
隻要你說……
嗬,偏偏好多事無從說起。
再談下去毫無意義,秦縱遙轉身走向落地窗,神色蕭淡,投在潔淨地麵的長長身影說不出的落寞。
“我無話可說。”
“那幽會門一事中,梁澤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