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彌留心願
氣若遊絲的雲姨輕閉雙眼休息,為了等他們兩人前來,她一直在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何盡歡心裏其實存在同樣的疑問,隻是,雲姨彌留之際來追究,還有多大的意義?
人死如燈滅,萬事皆成空,不是麽?
不知道是體力難繼,還是不願意作答,雲姨久久沒有說話,直到秦縱遙輕輕搖了搖手,她才再度睜開眼睛。
大概是回光返照,雲姨的眼睛顯得比之前有神采,她費力抬手,摸了摸秦縱遙的臉,搖頭道:
“沒有,沒有發……生什麽事。大少爺,雲姨臨走前有兩……個……心願,請一定答應我,可以嗎?”
見他點頭首肯,雲姨有氣無力的笑像浮在臉麵一般虛乏,得到安慰的神情很是安詳:
“第一個,請大少爺原諒大小姐。”
大小姐指的是木采清,何盡歡感覺到秦縱遙的身體陡然僵硬。
然而,在雲姨殷殷切切的等待裏,他最終還是遲疑著點了點頭。
“第二,大少爺,我想單獨與何小姐聊幾句,好不好?”
“好。”
秦縱遙沒有絲毫遲疑,站起來,像親吻慈母一般碰了碰雲姨的額頭,無言看了看何盡歡,輕步出門。
門關上的一刻,雲姨朝何盡歡努努嘴,示意枕頭下有東西。輕輕把手探進去,摸到一張紙,抽出來看,是張對折的藍色正方形小便箋,上麵一串工整的數字,看樣子,似乎是國際電話號碼。心中揣測著是木采清的聯係方式,她坐到床沿握住雲姨的手,輕聲詢問:“雲姨,你想讓我聯係縱遙的母親,你想見她嗎?”
“我……”
刹那光亮終究無法長久維持,雲姨呼吸越來越弱,聲音亦然:
“我等……不到……大小姐了。給你號碼,是想讓你……你和大少爺結婚時……”
“縱遙和我結婚那天,通知她,對嗎?”
雲姨終生未嫁,無兒無女,臨到死,還惦記著她伺候過的大小姐,看著長大的大少爺。
難怪縱遙說她是位骨子裏極為老派傳統、值得尊敬的老人,可不是麽?
“對。”
“我答應你。”
盡管結婚目前看起來還遙遠,還是重重點頭,雲姨的心思她理解,兒子結婚,母親無論如何有知情權。
她之所以不讓秦縱遙來做這件事,是怕他鬱結難紓,心裏為難。
看得出來,方才秦縱遙那一記點頭,頗為勉強。
“謝……謝你。”
最後的心願已了,雲姨看著眼前唇紅齒白的女孩,虛弱的笑著,笑著,眼睛慢慢闔上的一刻,手臂隨之跌落。
“雲姨,雲姨!”
何盡歡大叫,門外守著的秦縱遙箭步衝進來,梁澤緊隨其後,其它人亦魚貫進來。
探了探脖頸處的脈搏,又翻了翻眼皮,梁澤歎息道:
“再做電擊沒有任何意義,讓她安心的去吧。”
秦縱遙立在床頭,宛如雕塑。
注意到一顆眼淚在他的眼角將落未落,何盡歡起身,對一幹人道:
“梁醫生,於叔,還有大家,我們先出去吧,讓縱遙最後陪陪雲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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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忽小的夜雨淋濕醫院前頭的花草樹木,一支蓬勃的枝椏低伸進簷,幾朵明黃色雞蛋花躺在地麵。於大維要回老宅向秦道遠匯報,領著於佩率先回去,神色一直相當平靜的秦慕清和杜晚妝隨後離開,臨走前,何盡歡注意到杜晚妝看了一眼自己,杏眼盈盈,欲說還休。這個周五的萬事過得實在耗費精神,她沒心思也沒神氣再去猜測那抹眼神的含義,請徐唐把秦縱遙的車開去停車場後,獨自走到走廊盡頭,背靠圓柱而坐。
生離死別,人世間最大的痛楚莫過於此。
她無法不記起父母離開的立冬那天,萬念俱灰,侵骨噬髓。
對縱遙來說,失去雲姨的痛大概不會亞於自己吧。
“盡歡。”
低喚從身後傳來,回頭,是脫下手術服,換了寶藍色短袖襯衣和深咖色休閑褲的梁澤。
雙手插在西褲口袋,倦色淡籠麵容的他格外儒雅清逸,眼神亦是溫存的,蓄滿關切。
“嗨。”
“抱歉……”
昔日彎彎如月、閃閃似星的眉眼間流動著顯而易見的哀傷,梁澤微微心疼。按理說,不應該的,身為醫生,他早見慣生死,病人去世後家屬各種激烈反應也不是沒遇到過,每次,他都相當清楚自己已經拚勁全力,所以並無太大情緒波動,可是,這一刻,有點遺憾沒有搶救回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不用道歉,我相信你盡了力。”何盡歡勉強莞爾,“你還給縱遙道了歉,身為醫生,做得實在夠了。”
月色般溫和的笑意在唇角蔓延開,梁澤低頭看向地麵的雞蛋花,疏朗有致的五官間劃過一縷黯然:
“除開生死,有時想想,人生並無大事。他能給我鞠那一躬,我的道歉更加應該。”
那天問梁翹要來目前有關秦縱遙最詳細的個人檔案後,晚上回去,迫不及待查看,可是,越看越覺得自己並無勝算。雖然並不影響他維持之前對秦縱遙“桀驁冷情”的印象,隻是,內心深處不由生出幾分佩服——佩服視為對手的人,不是什麽好征兆。之前道歉,任誰都看得出來秦縱遙神色駭人,他也做好承受任何言語和臉色的準備,沒想到,秦縱遙反過來給自己鞠躬,那一瞬間,他明白無誤感覺到秦縱遙內心深處傳遞出的柔情——
同為男人,換做自己,會為一個家裏的老傭給可能是情敵的人鞠躬致謝嗎?
“雲姨對縱遙非常重要。其實,他隻是外表清冷。”
說到最後一個字,櫻紅色唇角自然而然卷起淺笑,分明是一種替自己人婉約辯護的懂得。
梁澤的眼神又暗了幾分,沉默著,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梁醫生……”
“叫我梁澤吧。盡歡,我們應該算朋友,對不對?”
想起秦縱遙的質疑,何盡歡思忖著主刀的他可能有所解答:
“梁澤,我有個問題想請教,還請你不要告訴別人,可以嗎?”
瞧出她蹙眉疑惑的樣子,梁澤點點頭,道:
“你是想問,雲姨的顱內腫瘤為什麽會突然裂開,對嗎?”
“對。”他的反應果然迅速,何盡歡不禁想起那天秦縱遙對他的判斷:
“我們前不久在老宅吃飯,雲姨精神相當不錯,而且沒有提到頭痛之類的問題,會不會……”
走到間隔約莫一米的另一根圓柱前靠背坐下,梁澤看向仍舊不停的細雨,眼前回放著從徐唐請自己手術、走進手術室到走出來的所有畫麵,被打濕的雞蛋花樹呈現出蒼老凝重的濕綠,知道他在思考,何盡歡耐心的等待著,視梁澤為值得相交的朋友的想法又厚重一分:他沒有隨隨便便給予一個答案,足可證明其君子之風。
良久,梁澤收回看向右方的眼神,認真道:
“盡歡,這個問題,我沒法給你一個準確定論,隻能這樣說:從所掌握的醫學角度來說,病人的腫瘤確實不算大,位置也不算特別難處理,並且,各項數據顯示,病人也沒有其它任何身體上的隱疾,如果發現得早,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手術成功。問題是,我到手術室看到的的確是裂開狀態。至於導致其裂開的原因,無法判斷,醫學不講究推理。情緒刺激,身體受到撞擊,甚至沒有任何原因,這些全部存在可能。”
“謝謝。”
道謝的聲音落下,暗啞又低沉的男音隨即接上:
“那麽,請問梁醫生,雲姨身上,是否有遭受過暴力的痕跡,譬如撞痕,挫傷等?”
秦縱遙立在暗影裏,麵容蕭冷,讓人情不自禁想起隆冬時節萬物凋零的蕭索枯敗。
梁澤和何盡歡一同站起,他搖頭,實事求是道:
“沒有。我們檢查過,身體沒有可見創傷。”
“謝謝你。”
晦暗眸光中迸出刀鋒般的銳利,秦縱遙沒有再吭聲,轉身邁開大步。
匆匆跟梁澤道別,何盡歡追上去,蹬蹬蹬的腳步聲每一下都落在梁澤心頭,目送兩道背影消失,他握拳垂向圓柱,歎息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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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路滑,心情複雜,梁澤回到和父母妹妹同住的別墅差不多快十二點。
還以為可能又像以前做夜間手術一樣,迎接自己的是滿室漆黑,唯有玄關處一盞小燈,誰知今天反常的燈火通明。
“阿澤,快去洗手換衣服,媽媽燉了燕窩,給你盛一碗。”
身穿棕色光滑真絲睡裙的母親蔡芷在他推門而入的一刻迎上來,滿臉滿眼的心疼,她是蘇州人,一口吳儂軟語,軟糯悅耳。
“謝謝媽媽。”
開了空調,父親梁安國在睡衣外套了件黑色菱形對襟線衫,正和妹妹梁翹在共看一份不薄不厚的紙質文件。
聽到聲音,兩人雙雙抬頭,素來不太支持兒子當醫生的梁安國皺起眉頭,問道:
“這麽晚?”
“一台緊急手術。”梁澤好脾氣的對父親笑笑,他的長相和性格多隨母親,反倒是妹妹脾性更像父親。
“沒救回來?”及肩燙發隨意綁成一個小小的尾巴在腦後,身穿短袖長褲居家服的梁翹盤起雙腿,饒有興致的樣子。
“嗯。”
妹妹自幼聰明過人,行事作風不乏男性英氣,梁澤並不奇怪她能從感覺到自己的手術失敗。
接過母親端來的燕窩正要落座,梁翹揮手製止,道:
“哥,你先去洗澡換衣服,爸爸和我有事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