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引咎身亡
寂靜無聲的公寓,兩個人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互相凝望,空氣裏浮動著的香噴噴的孜然味道逐漸冷卻,淡去。
若非被問的對象是自己,秦縱遙大概要為何盡歡叫一聲“好”,連續兩個問題,皆落在關鍵點上。
別看平時大咧軟萌,關鍵時刻,思維敏捷,絕不含糊,即使麵對的是自己,她愛的自己。
看起來,命她為收購負責人並不如別人所以為的那樣是衝動的、錯誤的決定。
有些人的敏銳,與生俱來。
還在殷殷期盼答案卻又露出幾分害怕的她當然屬於此列,況且,難得心思明澈,具有靈氣,絕對是一塊璞玉。
五味雜陳的心底如鳥掠湖般蕩起圈圈微澀的漣漪,做出冷靜分析的他無法忽視這種陌生的滋味,又連飲兩口,才啟唇:
“不知道。”
“不知道?”何盡歡沒料到答案是這樣,喃喃重複,並非認為他刻意欺騙,而是疑惑,他怎麽會不知道呢?
“對,不知道。”
眉眼低垂的她露出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再抬頭時,眼神充滿不確定。
秦縱遙看在眼裏,隻覺得她清麗五官間寫滿不信任,這讓他覺得既刺心,又無奈。
擱下已然見底的酒杯,他走到流光木架旁,踮腳夠下一個古色古香,色澤溫潤的雕花長條香盒,又從與腰齊平的黑色木盒裏取出一根來自印度的檀香,呲,火機跳出的藍紫色火焰將檀香引燃,他慢慢把香置入香盒,輕緩細心的蓋好,青幽幽的煙霧從孔裏盤旋溢出,在空中縈繞出一曲優美的舞蹈。
他的動作優雅又沉靜,禪意的安寧隨之而來。
這令何盡歡不禁再度思考另外一個問題,享受親手製作瓷器的他,是否也這般專注從容,從旁看著便覺得心安自在?
“我所知道的是……”
鎮定心神的煙霧繚繞間,他又開了口,英俊好看的麵孔多出幾分極少展現的柔情。
何盡歡連忙收斂心神,隻聽低沉男音繼續道:
“他是在調查與秦氏相關的事,但是,受命於誰,無法確定。”
這是句大實話,他曾派人追查過何文究竟受雇於誰,可惜,沒有查到任何確鑿線索。
“和秦氏相關的什麽事?”感受得到他神色坦然並無敷衍隱瞞,何盡歡坐回原處,不過說了幾句話,全身竟是虛脫般的疲累。
“一樁極大的醜聞。”
秦縱遙淡淡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流星般劃過俊容。
聰慧如她,立即聯想到留心的“覆轍”之說,試探性問道:
“質量問題嗎?”
就知道她肯定會從相關文件中攫取到某些信息,秦縱遙一邊點頭,一邊走回餐桌:
“是,秦氏所生產的一款花茶飲料致使上百人同時中毒,症狀輕者上吐下瀉,有大概十名情況嚴重,不治身亡。”
何盡歡記得,嘴甜甜在創業中期同樣有過致使消費者中毒的案例,好像是質檢環節出現紕漏,導致飲料早於保質期變質,當時不足十個人,然而,這一起事件對嘴甜甜帶來的打擊無可估量,相關業內人士認為“簡直去掉嘴甜甜的半條命”,十來個人的事件已經如此嚴重,百餘人集體中毒的現象會在社會掀起多大的影響,對秦氏造成多大的衝撞?
無法想象。
秀麗雙眉不由自主深顰,何盡歡道出之前的疑惑:
“為什麽新聞裏好像沒有播過?我從來不知道。”
“自然是封鎖消息。你要知道,一個大集團傾倒,帶來的係列問題無可估量,政府方麵不得深入考慮,而且,有人為此引咎身亡。”
這番話沒有任何作假,她心知肚明。
在中國市場上,曆時悠久、納稅豐厚、可以作為民族行業驕傲代表的集團,即使出現一些問題,也會被視為“發展中的陣痛”,也許會遭遇滑鐵盧,然而,假以時日,必定還是可以發展,斷不至於全盤崩潰。正因為如此,嘴甜甜還有後續發展,到如今麵臨競爭淘汰才不得已被收購。秦縱遙作為掌權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其實是站在相當公允的角度,要被老爺子聽到,估計又免不了一番惡狠狠的訓斥。
“誰?”
如刺蝟般高高豎起的防備不知不覺匍匐,收攏,瞧出對麵的他神色略異,她關切道:
“誰為中毒事件引咎身亡?”
形狀好看的薄唇翕動幾回,眼看幾個字要溢出來,擱在躺椅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何盡歡抱歉的看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來電顯示徐唐。
“喂,盡歡,縱遙回來了嗎?他手機聯係不上。”
徐唐的口氣聽起來十分焦急,她回答著,走過去將手機遞給秦縱遙。
不知道那端說了什麽,他騰的站起,臉色霎時鐵青,森寒氣息陡然迸發,似乎能把人凍僵。
“馬上來。”
說完這句,把手機遞回來的同時,他不由分說拉起何盡歡走向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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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淅瀝,為城市的夜景籠起一層氤氳薄霧。
卡宴闖過又一個紅燈、堪堪擦過正常橫過的車輛時,何盡歡意識到事情不妙。
相處這麽久,她從來沒有見過秦縱遙的臉色這麽難看,眼神這麽冰寒,仿佛一句話不合,就要開啟虐殺模式。
說真的,她有點害怕。
風馳電掣的車呼嘯作響,始終不敢多問的她最終還是輕輕開了口:
“我們去哪裏?”
“雅恩。”
“是……”難道外婆病情有變?
“不是外婆,是雲姨,快不行了。”
何盡歡目瞪口呆。
雲姨?那晚接風宴,和藹可親的她看上去明明身體健朗,怎麽會突然不行了?
她沒有再提問,一顆心忐忑著沉往幽暗海底。
燈火通明的雅恩在黑黢黢的夜色和朦朧的雨霧中仿佛是一座幻想中的海市蜃樓,直接把車刹在醫院大門入口,飛快下車的秦縱遙仍然沒有忘記從小得益於良好訓練而形成的風度,來替同伴拉開車門。何盡歡同樣心急如焚,自己先一步打開跳下車,主動拉住他涼意浸透的手,迅速跑向電梯。
手術室在第五樓,他們走出來時,門上高懸的紅燈已經熄滅,臨時病房外,圍了好幾個人——
於大維,於佩,徐唐,秦慕清,杜晚妝,還有沒來得及換下手術專用服的梁澤。
見他們十指緊扣趕到,徐唐幾步上前,簡短匯報道:
“腦袋裏有腫瘤,發現時大概爆裂,梁醫生親自主刀,他……”
“對不起。”
滿臉倦色的梁澤上前,溫柔又遺憾的眼神掠過何盡歡,最後停在黑臉如鐵的男人身上,深深鞠了一躬:
“我盡力了。”
薄唇抿成直線的秦縱遙不作聲,眼神幽靜如背陰處的泉水,冷漠似戈壁荒漠無人問津的寒月。
他直勾勾盯住梁澤的臉,就在所有人以為也許會發生遷怒時,同樣難耐緊張的何盡歡感覺到右手被鬆開。
意外的一幕發生,秦縱遙深深彎腰,回敬了梁澤,嗓音是無法掩飾的暗啞:
“謝謝。”
“秦先生,何小姐,雲姨想見你們二位。”守在裏邊的護士探出頭來。
“你們快去,外麵有我。”
越過門口的秦慕清推開房門,徐唐朝秦縱遙遞了個安心的眼色。
臨時病房的裝修風格和住院部差不多,乳白,粉藍,粉紅,俱是些讓人看著覺得溫馨舒服的顏色。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安靜,機器時不時傳來的嘀嗒和嗡嗡分外刺耳,雲姨靜靜平躺,頭顱上纏裹著厚厚的紗布,戴著氧氣麵罩,薄被遮擋住她小小的身軀。聽到腳步聲,她艱難睜開眼睛,幹涸如枯草的唇角扯出一絲笑:
“大少爺,何小姐。”
“雲姨。”
他們不約而同低聲回應,秦縱遙在病房前蹲下,緊緊握住她的右手,幾近哽咽:
“雲姨,我在,你……”
驀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一聲不吭離開,小小年紀的自己覺得被拋棄,和誰都產生了距離,包括雲姨。所以,他對身邊所有比自己年長的人都用“您”來稱謂,老師說這是個代表尊敬的稱謂,可是,在他看來,這個字眼意味著距離。一個七歲的孩童,隻懂得用這樣屬於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對生活的不滿和內心的苦悶。細心的雲姨最先發現,陪他入睡的晚上摟住他,輕聲細語道:
大少爺,雲姨是傭人,不要用“您”來稱呼,沒這個規矩。而且,雲姨喜歡大少爺說“雲姨,請你……”這樣,感覺親近。
他還清楚記得那個晚上月亮又圓又大,雲姨的懷抱柔軟舒適,還傳來一股肥皂的清香。
反手握住看著長大的孩子,雲姨露出寬慰的笑,聲如蚊呐:
“有……大少爺來送最後一程,雲姨好滿足,大少爺……雲姨再不能給你做吃的了,你……”
“叫我縱遙,雲姨。”秦縱遙單膝跪地,眼眶潮濕的何盡歡走過去緊緊挽住他,希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陪伴。
“沒這個……規……矩,大少爺。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別老和老爺子置……置氣,還有……”
秦縱遙連連點頭,暌違多年的濕潤熏上眼睛。
感覺到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隻顧著擔心傷懷的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聲音不自覺冷下來:
“告訴我,雲姨,是不是發生什麽事?如果沒有,即使顱內腫瘤,不可能莫名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