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形態之背
四更,天色即明,卻是氣溫最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常人此時也睡的最為香甜。
太原南門火光衝天,火矢炮石夾攜焰光,如星如雨煊亮一方夜空,掩去天際破曉那絲暈芒。
劉國能一馬當先攻上城頭,匪旗飄揚之下,流賊密集如蟻,擁擠推搡隨後攀城,叫喊漫罵聲嘈雜難辨,但從他們臉上揚溢出的喜氣上看,可以說是士氣如虹。
“老八隊也來了,石頭叫醒兄弟們,整理武器提前進食,這場大戰節奏加快,許鼎臣也會亮出家底,估計要打上一天,現在還無法預料變化,必須時刻準備投入戰場。”
“當家的,三部正營萬餘兵馬入晉,動靜肯定不小,這麽大的戰役,流賊不可能失察, 是不是讓他們謹慎推進小心伏兵。”
“嗬嗬嗬嗬”
“石頭現在能夠縱觀整場戰局, 愈加變得成熟了。”
方楠輕拍吳石頭肩膀,為老兄弟們身上發生的蛻變而感到心慰。
不隻是吳石頭, 憨頭憨腦的方虎川,深得崇禎喜愛,被留在京城。現在統帶五百“劍鋒大隊”,在周大棍子輔助下, 成為自己手中的一張王牌。
“讓飛虎收攏翠衫騎兵, 匯合正營兵馬,有他們保駕護航,幾十裏內流賊無法遁形。”
“如今紫金梁雖未顯身,但流賊主力已經齊聚城下, 壽陽至太原之間可能會有零星戰鬥, 但規模肯定不大。”
“你看張獻忠的老八隊,不是也來了嗎?”
方楠揮臂點指,八隊兵馬陣列齊整, 如八條遊龍,正在超越王一川統領的烏合之眾,近逼太原南門。
“當家的,太原西南又殺出一隊人馬,能有萬餘人,隻是距離太遠,看不清他們的旗號,但是其中騎兵眾多, 不會是官軍的回援部隊吧!”
攻擊初起時, 王一川把主攻方向放在太原城東南側城牆,距離方楠藏兵矮山不過幾裏。
所以倚靠千裏鏡, 方楠可以清晰觀察到戰場所有動態, 但此時流賊全麵攻城,數萬人由周邊暗影中殺出, 南門外此時湧動五六萬流賊, 戰場範圍擴大了幾倍, 矮山所處東側, 西麵的情況就難以看清。
方楠調整千裏鏡焦距,這才發現萬餘流賊, 簇擁著一麵“高”字大旗,正撲向太原西南段城牆。
“是他們來了!”
“當家的, 是誰來了?”
張煌言踮著腳,圍在方楠屁股後麵打轉。
“是高迎祥!”
“這股人馬據說實力不弱,在眾多流賊中頗俱聲望,看來紫金梁今天主力盡出,要誓破太原城。”
“高迎祥(1591年~1636年),字如嶽,陝西安塞(今陝西延安市安塞區)人。揭竿於安塞,率部活動於延慶府。他曾以販馬為業,善騎射, 膂力過人。上陣時白袍白巾,身先士卒。崇禎元年(1628年), 率眾起事,自稱闖王。進入山西境內,成為王自用“三十六營”主要將領之一。”
“這麽多人!就是挨個放血, 也不知道要殺到什麽時候。”
小豆子經曆大淩河戰役,見識過大軍所向,數萬人馬齊聚的壯觀景像。
但那都是在野外, 如當下六萬餘人密布在太原城下,人頭攢動相互推擠,如潮水般拍打城牆熱火朝天的場麵,這又是另一種壯觀,他也是第一次看到,瞪圓眼睛不住驚歎。
太原南城牆有五裏之數,此時由東到西目光所過,隻見流賊搭上數不清的雲梯,每架雲梯之下人潮湧動,流賊如蟻群般密密麻麻,前呼後擁提刀舉矛向上攀爬。
每當巨木滾下, 頃刻之間便會砸倒成串匪兵,在人群中泛出一片片漣漪。
城牆上的守軍, 雖然居高臨下, 占據防守上的優勢,但在兵力對比上, 顯然是勉強應對如此規模的攻城,加之熬戰一晚,士兵精神體力耗盡,已經變得左絀右支。
“金汁,火油,快!”
“把鍋抬起來,全扔下去。”
薑瓖此時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調集萬餘士兵百姓登城防守,算是暫時穩定住局麵,但他親率邊軍精銳,仍然無法奪回被劉國能占據的突破口。
“哈哈哈哈”
“兄弟們,官軍快要不行了,全都給老子頂上去!”
劉國能抽刀揮舞,鐵牌打手慢慢後退,大批長矛手肩臂相倚,擁擠前衝頂到鋒線。
劉國能手下六千之眾,此時已有半數殺上城牆,麵對薑瓖反攻,他也不敢大意,撤下鐵牌打手用於督戰,槍棒兵雖然戰力稍弱,但勝在體力充沛,足以鞏固當下的優勢。
他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單憑手下幾千匪眾,吸引薑瓖邊軍主力已經難以推進,想要擴大戰果,損失必然巨大。
“當家的,亢嗣鼎密信。”
“哦?”
“在這個時候,亢家傳書為何?難道與眼下戰局有關?”
方楠心思急轉,隨即取出書信,飛快掃了一眼,不由嘴角扯動淡淡一笑。
“早該想到,亢家是晉地大商,必然與許鼎臣關係非淺,沒想到果然如此。”
“嗬嗬嗬嗬”
“當家的,亢嗣鼎信裏怎麽說?不是讓我們去幫幫場子吧?”
“石頭猜的八九不離十,隻是他又怎麽能料到現在戰況,亢家不喜牽扯政事,竟能如此精準找到這裏,說明他此時就在太原城中,若猜測不錯,必是受許鼎臣所托。”
分析到這裏,方楠想到亢家是晉地仕紳,這就意味亢嗣鼎與自己交好,其背後必然沒有羈絆。
方楠手撚信紙抬首望向夜空,眉頭皺起凝神思索其中曲折,忽略了山下如火如荼的戰場。
由這件事上,他看出許鼎臣身為山西巡府,政治主張雖附庸於宣大總都張宗衡,但兩者並未融入一體,亢嗣鼎與閔宗昌關係密切,這又說明許鼎臣與溫體仁又保持著某種連係,不難看出他雖是北方一係,但對朝局之變極為謹慎,沒有輕易把晉地示之於人。
關於許鼎臣的記載,方楠在明史上隻是一眼帶過,稍有印象的事情,就是遭受到張宗衡構害。
“這晉地之事,也是端的複雜。”
方楠沉思片刻,不由輕聲感歎,聽得吳石頭眨巴了幾下眼睛,是一腦門子困惑,心說一張短信,怎麽會讓當家的如此燙手,竟然還思考了那麽久。
見方楠放下書信,吳石頭搖指戰場。
“當家的,西北將門到也不是白叫的。”
“薑瓖此時雖然處於劣勢,仍然調度有方,東麵圈圍劉國能,指揮弓箭手向西巡擊,常常在關鍵時刻箭雨突至,硬是把剛剛剛登城的流賊給打了下去。戰術使用非常靈活。”
這些武將出身於邊鎮,多是襲傳幾代,臨戰經驗不僅豐富,而且戰史閱曆傳承有續,常年保持爭戰狀態,經年曆久漸漸形成邊鎮軍事貴族集團。
明太祖分封子孫於九邊,收回朝中武將軍權,太宗正統之後,反其道而行之,削藩困王,又把軍權由轉回給親信武將,明中期之後,邊鎮不再出擊草原,戰略上改為防守,促使軍屯發展,邊鎮將領軍職,也不再是流官,(流官:明朝軍官製度,戰時可由五軍督都府臨時任命武將,也可由文官主帥擇親信從之,戰後交回兵權,但邊鎮常與塞外部落衝突,西北榆林軍屯流官,漸漸成為實職戍邊,形成父襲子替,兄亡弟舉的製度,一門爺孫幾代掛印封將的現象並不希奇。)
“看來石頭最近沒少用功,今後莫要疏懶。”
方楠歪眼看向張煌言和小豆子,到是有點含沙射影的意味。
小豆子臉皮越來越糙,隻是咧嘴傻笑,方楠的話,他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到是張煌言還存有讀書人的矜持,此時麵皮微紅眼球亂轉,低頭旁視,極力隱藏尷尬的神態,他自己心裏清楚,進入千裏營後,一天到晚醉心於軍伍之事,經史子集都被遺放在角落,蒙上了一層灰塵。
“當家的,薑瓖當下還能勉強支撐,但流賊勢大,守軍傷亡加劇,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
“現在流賊沒有完全發力,薑瓖一時半會還頂得住,你看城牆甬道,不時有士兵青壯登城,這就說明守軍仍有餘力。”
“石頭,你可以去集合部隊了,流賊剛剛進入攻擊區域,稍後很可能會發動山呼海嘯般的攻勢,到時我們再根據戰情,選擇進攻方向。”
隨著方楠一聲令下,山腰間的草叢中人影晃動,雖然聽不到一聲叫喊,草木搖曳之間卻不時泛出道道寒芒。
“取甲冑來吧!”
在老仆幫助下,許鼎臣穿上山紋甲,整裝束發,揮手推開鳳翅盔,接過長劍邁步走出書房。
此時院中站滿許府家丁,高舉火把一片通亮。
許鼎臣目光在群仆麵前掠過,未見有膽怯之人,心中甚是滿意。
“今日爾等,隨同許某守城拒賊,護佑太原父老,但凡傷殞,家中可獲撫銀百兩,可有敢戰之心,赴死之誌否?”
“謹遵老爺號令!”
一眾家丁彎腰抱拳,應聲而諾,雖不見聲勢如虹,卻能聽出眾人語出篤定,心懷果決之念。
“老爺,王輔臣帶到。”
許生,也就是那名通報軍情的百戶,這時由人群中擠出。
“奉主家之命,輔臣叩見巡府大人。”
在許生身後,一個身高近兩米的壯漢,倒提雁翎刀,單膝跪拜。
“闊嘴獅鼻,當得一副悍勇之像。”
許鼎臣目光掃過,暗讚王輔臣儀態威猛。”
“吊眼鬥眉,睛光閃動,此人心詭手狠,恐非是情義之輩。”
細心端詳,許鼎臣心下戒備頓生,不過轉念想到,過會還要指望人家衝殺流賊,便麵露微笑輕輕含首。
“王將軍兵馬可否帶到?”
許鼎臣不好開口就問,你們現在能立刻參戰嗎?於是婉轉示意,本巡府準備派你出戰了。
“回巡府大人,末將兵馬已列於牆外。”
“好”
許鼎臣正要稱讚幾句以資鼓勵,突然院門大開,一個家丁汗流浹背,神色惶恐,步履歪扭著衝進院中。
“老爺”
“老爺,南門破了,賊子已經殺進城中!”
“南門破了?”
許鼎臣忽聞傳報,突然感覺戰事危急,超出自己預料,不由輕聲重複,心神也為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