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風馳電掣,列車疾速北去,驚擾了歲月,凋落了年華……
我來到了兒時長大的城市,卻對這裏的繁華依舊陌生。隻因我自幼生長在貧瘠的鄉村,每日以群山小河為伴,甚是遠離城郭,待到學有所成,又奔赴外地,追逐懵懂的青春,對於家鄉的城市,既陌生,又疏遠。
近兩個月的流浪,一次錢財被偷,已讓我近乎身無分文。和梅子、青鬆分別時,我便將房租和即興寫的歌一並交給她們。梅子接過,順手將錢遞給青鬆,卻對歌詞愛不釋手起來。這塵世,無論如何變遷,總有些東西比金錢更有價值,我將梅子的表情看在眼裏,暖在心間。
然而,我終要繼續前行,在自己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和梅子、青鬆,無論多麽相知,多麽不舍,也隻是擦肩的過客。
隨著他們揮手的麵容留在我的記憶中,隨著列車再次靠站,我又到了新的地域,隻是不知道,舊的故事是否結束,新的朝陽是否升起……
我撥通了表姐的號碼,並告知我已近乎身無分文。電話裏,表姐對我的到來,甚是驚訝,問清地點,便匆匆打車過來。
此時,夕陽隱去,夜幕降臨,我看著城市霓虹再次亮起,馬路上車燈如線,想到自己落魄的模樣,突感極度羞愧,內心害怕起來,怕見黑夜,怕見親人。
我雙手抱膝,蹲在角落裏,將頭深深埋入懷中,不願看一眼身外繁華的世界。突然,一隻腳踢到我,我抬頭,看到表姐冷峻的麵孔,還有關切的眼神。
“起來!回家。”表姐命令著,拿起我的背包,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我想喊她,可話到嘴邊,卻如鯁在喉,終是連一句簡單的詞匯也未叫出。
我萎坐在車內,奔馳在夜色裏,看車窗外景色一一閃過,陌生而疏遠。表姐一直沒有說話,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車內的窗外夜色一樣,皆是深邃的靜寂。
“先去照照自己。”這是進屋後,表姐向我說的第一句話,仍是命令式的,讓我無法抗拒。
我走向鏡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消瘦而頹廢的麵孔,凸出的顴骨,凹陷的兩腮,深陷的眼眶,麵色黯淡,毫無光澤,頭發已長到耳際,雜亂而枯黃。
看著鏡中的自己,我不禁呆住,這已不再是我,而是另一個陌生人,尤其呆滯的眼神,讓我感覺他已病入膏肓,甚至無藥可救。
表姐讓我洗過澡,重新梳理了雜亂的長發,而後帶我下樓,穿過兩條馬路,拐進一個小巷,裏麵呈現繁鬧的街區,有路攤、有雜貨、有小吃,還有發廊……
我們在一家發廊前駐足,店麵不大,布置卻精巧。理發的顯然隻我一人,表姐一切安排好後,便獨自翻起雜誌,仍是沒有言語,沒有詢問。
看著雜亂的長發四散飄落,我心底漸去舊有的淚痕,凝視著鏡中自己消瘦、憔悴的麵容,不禁念著往昔的疼痛。
逝去吧,那些昏黃的過往,那些離散的容顏,我終要走上自己的路,找到自己的歸宿。一縷縷青絲落地,晃似卸去了滿心的憂傷。削發明誌,削發明誌,是我此時心中反複默念的言語。
理發完畢,我看著鏡中短短的碎發,晃似又回到了往日的精神,隻是麵容依舊蒼白消瘦,眼神依舊憂傷滿布……
從發廊出來,表姐帶我去附近的一家餐館,準備請她這個頹廢的弟弟,吃一頓溫馨的晚飯。我們並肩前行,時有微風吹過表姐的發絲,她很少笑容,一張圓形的臉淡淡如水,眼波低垂,像是在想心事,又像是逃避燈火的閃爍。
我側望著表姐的倩影,想起兒時的光陰,我時常會住進姑姑家,她也會常來我家小住。那時最喜歡的,便是拉著表姐的手在原野上奔跑,在田埂上追逐,抑或是一起爬山,撿拾掉落的鬆果,挽起褲管,趟過清澈的小溪……
即便最後各自步入了學堂,我們也是頻繁的書信往來,不斷收到表姐的勉勵與關懷。後來,待我上了大學,表姐步入成年,進入社會工作,那份甜蜜的聯係,便突然隨風散去,變得異常稀少,甚至幾個月沒有一次問候,是我變得愈發沉默了,還是表姐太過繁忙?我不得而知。
我和表姐簡單吃了晚餐,便匆匆回到了住所。她沒有提議閑逛夜市,我也早對城市的繁華失去了熱情,在一片繁鬧中,我們默默回家。
經過一天的長途跋涉,我感覺異常乏累,骨骼接近散架般疼痛。一頭紮在床上,來不及脫下衣服,便愈昏昏睡去,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想做。
“你心裏有什麽打算?”
我聽出是表姐聲音,隻是困乏的連頭也不想抬,便渾噩的回道:“沒有。”
“那你想在這城市找份工作,重新生活?”
“沒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不知道。”
表姐的言語愈發激烈起來,我的回答卻仍是渾渾噩噩,脆弱的內心隻想找一個寂靜的港灣,徹底的卸下偽裝,忘記一切,忘記自我。
“哼,你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大男人了,還想做小孩嗎?遇到一點挫折,就如此頹廢!告訴你,明天就去找工作,我可不養廢物!”表姐坐下,用手狠狠掐擰我的後背。
一種劇烈的疼痛,直入我的心底,我能聽出表姐的叫喊中透著撕心裂肺的痛。表姐還沒有停,口中的言語一直反複:“我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廢物的表弟,我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廢物的表弟……”
我的後背開始感覺點點潮濕,知道表姐已傷心的落下淚水,熱辣的疼痛直落心底,卻升起了一股甜甜的暖意,消融了紅顏的冷漠和歲月的孤獨。我的淚再次流出來,隻是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痛苦,還是哀傷……
漸漸的,表姐的言語輕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感覺對牛彈琴,纖柔的手也放棄“暴力”,開始為我輕輕搓揉,以減輕背部的疼痛。
我仍一頭紮在床上,沒有動靜,沒有言語,隻有默默的垂淚。模糊中,聽到表姐提到了家鄉,提到了老人,提到了回家……
在她話語中,我逐漸昏昏睡去,不知道表姐何時離開,隻在睡夢中又隱約再現櫻花林的景象,沒有悲傷、沒有孤楚、沒有惆悵……
第二天醒來,已接近正午,熱烈的陽光透過窗格,直射到我的臉上。我的睡眼依舊惺忪,已許久未睡得的如此愜意安穩。感受著春陽的滋柔,實是不願起來,這是我自流浪以來最香甜的睡眠。
我抬眼,看見桌幾上擺著油條、豆漿,還有一疊鈔票,一張信紙。想是表姐為我買來的早點,卻不知我接近中午才醒來,早餐已然涼了。
我慵懶的起身,洗漱,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頭短發,確實精神了幾分,隻是臉型仍舊消瘦,眼神依舊憂鬱,不知外界的陽光何時才能照進來,心中何時才能香馥滿徑。
表姐已經外出工作,正個房屋空蕩蕩的,我簡單吃了早點,雖涼,卻溫暖入心。想起昨晚她對自己說的話,流下的淚,不免心起惆悵,一聲微微的歎息,不由得拿起桌上的信紙,看到表姐留下的幾行清秀字跡:
親愛的弟弟:
回家吧,回家裏看看,看看老人,看看父母。表姐理解你心中的痛,外麵的世界很複雜,受傷在所難免,但不要消沉下去。相信終有一天你會走出悲傷,找回心底最初的快樂。
作為農村裏走出的孩子,在大城市立足是艱難的,孤獨、彷徨、無依無靠,物質的貧乏,曾讓太多人選擇離去。你是男孩子,和姐姐不同,你肩上的擔子會更重,姐姐實在混不下去了,可以在當地找個人嫁了,你能嗎?買不下房,如何能擁有穩定的愛情和家庭?
回家吧,或到一個適合你的地方,把夢想做小。
你的表姐
我平靜的看完內容,將信紙放到原處,抬頭看見幾隻雨燕停落在對麵層樓的窗格上,嘰喳幾聲,而後展翅飛走……
此刻已是暮春時節,盛夏即將來臨,北還燕子已然築好了新巢,重歸往昔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