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不進則退

  陳樨也不是完全沒有煩惱,她的煩惱通常不是外源性的。比如說,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她覺得自己和衛嘉的關係進入了倦怠期。


  臨近畢業,身邊的同學都在找實習單位。以陳樨的專業到她爸的公司打打雜最合適不過。可那會兒陳教授和孫長鳴正麵臨拆夥危機,他安排陳樨去了自己學生的實驗室。


  實習生涯談不上辛苦,每日來來去去都是陳樨做慣的那些事。實驗室負責人是親師兄,嘴上答應老師會對小師妹嚴格要求,實際上一到中午就帶她到食堂加餐。隻是師兄的項目經費緊張,實驗室在遠郊的園區,與衛嘉所在的學校分部分處城市的兩個遠端。陳樨每日必須打卡上班,在家和實驗室兩點一線地遊走,時間比上學時更不自由。一到周末她攢了大把的事想做,開車三十公裏去分部找衛嘉就變得奢侈。


  而衛嘉呢?獸醫也是醫。他的課程本就緊張,兼職更是擠占了他剩餘大部分時間。過去他們每周至少有一天膩在一處,陳樨還常常會臨時起意去找他。如今兩人碰麵卻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衛嘉分身乏術,就是陳樨有了別的安排。他們變為十天半個月盡量見一麵,慢慢地到後來想起了才找個由頭約一約。


  有一回,兩人緊趕慢趕地去看了場電影,中途衛嘉睡著了。陳樨看他的臥蠶都快變成眼袋了,心裏有火也發不出來。原計劃散場後要帶他去自己新發現的一家蒼蠅館子,這時又覺得也不是非吃不可。


  兩人獨處時,陳樨的電話漸漸多了起來。她不是跟新舊朋友聊天,就是在回信息。剛回絕一個玩伴的邀約,下一個電話又打來了。


  她也會跟一旁的衛嘉說:“不好意思啊!我有沒有吵到你?”


  衛嘉通常渾然不覺,他讓陳樨做自己的事,用不著管他。


  陳樨自我解嘲——他在馬場那樣吵鬧紛雜的環境下照樣能完成高考複習。她頂多隻是一匹嘶鳴的馬,還不會尥蹶子,也算不得什麽!

  最久的一次,因為陳樨跟著師兄們去徒步拉練,緊接著的兩個周末又有聚會。衛嘉則接了個在實驗室分離小鼠血清的活。當陳樨想起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和衛嘉已有二十多天沒見了,而她並沒有十分思念。


  其實他們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人沒有變,變的隻是期待。陳樨有自己的愛好,有各種朋友圈,善於找樂子。衛嘉的世界也是封閉而自洽的。他們都是對方生活中延展出來的特殊部分,緊密又獨立存在,像自己身上長出來的一顆痦子,又像兩棵不相幹的樹,地底下根係交纏。


  可痦子不癢不疼就忘了它的存在,兩棵樹早晚各自成蔭。陳樨對衛嘉已無當初那樣強烈的好奇與興趣。他軀殼上的每一塊肉她都摸過,內裏的心思也能揣測個八九不離十。衛嘉來來去去掛在嘴邊的那幾句話,剛說上半截,陳樨就能順暢地往下接。衛嘉更不必說,陳樨疑心自己在他麵前比水母還透明,比病毒結構還簡單。她那點兒五髒六腑,他隻消一眼便看透了。


  雖說熱乎勁兒沒了,該聯係還得聯係。開心玩耍的時候他不在也罷,但陳樨夜裏睡不著了他就得陪著,哪怕隻是保持通話狀態各幹各的事——這個不良習慣一直保持到陳樨進入娛樂圈後。那時她作息混亂,睡眠極差,也不再肆意騷擾衛嘉。可即使吃了安眠藥,她也喜歡選擇翻書的沙沙聲或呼吸聲這類白噪音來陪伴入夢。


  若遇到糟心事,陳樨勢必要打電話向衛嘉吐苦水。這種電話最考驗手機電量,必須講到口幹了、氣順了才作罷。至於那些對旁人難以啟齒的秘密,向他傾吐更是最合適不過。衛嘉曾被“比基尼區脫毛導致的毛囊炎”這種問題鬧得一頭霧水,弄明白後臉都紅了。


  他請教陳樨:“你覺得我不會尷尬嗎?你自己有沒有一點點尷尬?”


  陳樨安慰自己,同時安慰他:“說破無毒,跨過這道坎就沒事了。”


  衛嘉無語。那周他抽出時間來找陳樨,給她帶了一支紅黴素軟膏。當然,幫她塗是萬萬辦不到的。


  他們坐在一起拚樂高,陳樨後背癢癢,她說:“D3。”衛嘉的手準確地在她右邊肩胛骨下方撓了幾下。這是他們給背部區域劃分出的撓癢專用標記。陳樨看了衛嘉一眼,他正心無旁騖地替她拚幾個細小的零件。她想,他們活得越來越像一對老伴兒了。熟稔、默契……無欲無求!可這不對呀!老伴兒好歹經曆過狂熱的癡纏期,她和衛嘉還什麽都沒有!


  這大概是他們漸漸走入死胡同的症結所在。男女關係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們不上不下地混在一起,說情人不是情人,說朋友不是朋友。沒有“表”也就算了,連“裏”子也欠奉。


  衛嘉說過陳樨可以對他做任何事。有了這個保證,陳樨一度心中篤定。她對男女之事存有好奇,也喜歡逗他,時常故意撩撥,但總是見好就收,不急於一時。因為比起肉體的實感,她更享受的是衛嘉逐漸放棄抵抗,主動沉迷的過程。就像貓忍不住扒拉自己的獵物。


  她在等獵物乖乖跳進口中,他卻遛得她心如死灰。


  他們對彼此的身體並不陌生,情動時也有過沒羞沒臊的試探。親吻、擁抱都不在話下,甚至也曾彼此撫慰解決。隻是每每到了最後關頭,衛嘉便會及時刹車。


  陽春三月,衛嘉帶陳樨去他們學院的養蜂基地看油菜花。在那裏陳樨親眼見識了新鮮的蜂巢蜜。衛嘉見她感興趣,拜托蜂農割了一小塊兒讓她品嚐。陳樨為這次踏青畫了個精致的春日妝容,舍不得弄花口紅,又不想髒了手,非要衛嘉拿著蜂巢,把蜜滴進她嘴裏。她抬起下巴等待,可他居然手抖了,濃稠而晶瑩的蜂蜜順著她的嘴角滴淌在頸脖上,一路逶迤向下。陳樨有些著惱,衛嘉用指腹輕輕抹去蜜痕。那是午後陽光熾烈,仰頭的陳樨有些看不清衛嘉的臉,她鬼使神差地轉過臉去舔了舔他的手。她嚐到了手指的熱,蜜的甜,和瞬間的情生意動。


  也是天公作美,天黑前烏雲襲來,忽然降下大雨。衛嘉不放心陳樨冒雨開車返城。她順水推舟地提出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下來,衛嘉沒有反對。那晚分校附近的小旅館裏,兩個年輕人身上的火一點即著。衛嘉以膜拜般的狂熱牽扯親遍了陳樨周身,可臨門一腳,他還是放開了她。


  當時隻要陳樨堅持,不愁成不了事。可她偏不!她渾身不著一縷,麵有煞氣,就這麽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你是不行還是不會?不行滾去看病!不會的話我可以跟別人請教了再回來教你!”


  衛嘉說:“這樣不好。”


  究竟是對她不好還是對他自己不好,他沒有說,陳樨也不屑於問。


  她抓起一個枕頭砸在他身上,放話道:“有本事你以後都別碰我!”


  從這以後衛嘉果真收斂了言行舉止,再不放任自己在危險邊緣遊走。撓癢癢的九宮格也是這樣被設計出來的——落點精準,皆大歡喜。


  陳樨表麵上滿不在乎,暗地裏免不了憋屈失落。她一時懷疑是衛嘉的問題,一時又質疑自己。宋女士罵她糊塗,他若遵從本能,母豬也如貂蟬。她難道連母豬都不如?


  話糙理不糙。後來陳樨回過味來,攔住衛嘉的不是那層膜,而是他的顧慮。他不相信她的感情,也不相信自己給得了她想要的交付。所以他說“這樣不好”。掬水中月濕足,擷鏡中花折指,不是“不好”又是什麽?

  陳樨開始明白,自己和衛嘉的關係並非如自己單方麵設想的那樣。可他偏偏又那麽契合她的心意,哪兒哪兒都好。一起吃火鍋,他撈起來的白菜也恰恰是她喜歡的熟度。她沒辦法因為他不肯睡她而壯士斷腕,但又不齒於他的顧慮。久而久之,這段關係漸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衛嘉的桃花比陳樨預想中更旺一些。大一時期的“包養”傳聞並沒有影響新的追求者出現。或許是他長了張良善且無辜的臉,笑起來童叟無欺,令人心生信賴,還不由自主地想要維護這“正道的光”。常有年長者主動給他介紹對象,聽聞他們係主任就想把自家親侄女介紹給他。


  這些無疾而終的韻事在陳樨那兒往往隻換來一聲冷笑。她爸不也被蠱惑了?以前總是叮囑他們多讀書,少膩歪,兩人待在藏書室裏不許關門;現在居然讓她“多向衛嘉那小子學習”!

  她奚落衛嘉:“要是在小說裏,你一定是林平之那樣的人物!”


  衛嘉欲言又止。陳樨瞪他一眼:“怎麽,你不服?你難道沒長著一張上門女婿的臉?”


  哦……原來她指的是這個!衛嘉發現自己想多了。但他仍提醒道:“你這話打擊麵太大。”


  陳樨托著下巴一陣思索。也對,他是林平之,自己又是誰?無形之中她還把自己的老父親給坑了。她惱羞成怒道:“再囉嗦我立刻助你練成神功!”


  進入實習期後,陳樨毫無意外化身化工園區之花。隻不過實驗室的另一端也是實驗室,那幫搞科研的愣頭青,肖想的人多,敢於下手的寥寥無幾。


  陳樨與衛嘉的關係正處於不冷不熱的關口,師兄的一個合作夥伴勇敢地發起了對她的攻勢。小夥子年少有為,是業內精英,人也長得周正。陳樨想,既然她是自由的,何必要畫地為牢?她答應和對方吃飯,又一起看了場電影。


  散場後,陳樨拍下兩張電影票發給了衛嘉。她也清楚自己的行為很無聊,可就是掙紮著、不甘著,想要在死水中攪起一絲波瀾。


  衛嘉倒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他回複:“你想聽我說什麽?”


  陳樨按捺不住一個電話打過去:“你小心點兒!你要是說完全不介意,我會罵你是虛偽小人、烏龜王八蛋!”


  “你想罵就罵,還用找理由?”衛嘉說:“難道不是約你出去的人更應該介意我的存在?”


  陳樨意興闌珊地將電話扔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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