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冰層之上 2

  宋明明的消息來源自孫長鳴,她不懂這些。母女閑聊時她隨口問起:“硝化廢料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孫長鳴說你爸揪著這個不放,死活不肯提交論證報告。兩人為了這個心裏鬧不痛快。”


  陳樨是學這個的,她琢磨了一會兒,聯想到老陳最近在忙的事,這才明白了宋女士指的是什麽。


  陳教授和孫長鳴的公司在下級城市的工業區計劃投產一個新的化工廠,主要生產用於日化染料的苯二胺。苯二胺這玩意兒在生產過程中會產生很多含硝基苯類化學物的廢水,若直接對外排放是不符合環保要求的。陳教授是公司CTO,前期技術層麵的問題都在他職責範疇之內。他和他的團隊設計過一個用冷卻結晶來回收廢水中的混二硝基苯的方案。這麽一來廢水中的硝化物沒有了,但是會出現固體廢料。如何處理囤積的固體硝化廢料又成了新工廠亟需解決的問題。


  陳教授原有的方案雖然可以有效處理固體硝化廢料,但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負責經營的孫長鳴認為不可行。他建議重新立項,尋求以物理手段來清除廢料的辦法,如焚燒和填埋。可這樣做稍有不慎會引發環境問題,很難通過立項審核。


  新工廠的前期籌備已投入了公司大量的資金和人力。孫長鳴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他希望暫時不把新增加的固體硝化廢料這個內容寫入工廠的可行性論證報告中,先設法通過各係統審核,盡快讓工廠投入正常生產再說。


  然而陳教授認定固體硝化廢料的增加屬於重大工藝變革,必須重新進行論證。他拒絕在原有的可行性論證報告上簽字,新工廠的申報審核工作因此遲遲不能推進。


  宋明明說:“那天孫長鳴心急火燎地來找我,想讓我出麵勸勸你爸。我看他嘴角都是熱瘡,恐怕急糊塗了!我才不蹚這渾水,你爸也絕對不會聽我的!他後來想想也是……臊眉耷眼地走了。你爸這這個人強是強,但他是有原則的,他認定的事往往有他的道理。”


  “固體硝化廢料如果不及時處理,囤積起來會很危險!孫叔叔也是學化學出身,這個道理他怎麽會不明白?”


  “他啊,是活得太明白了!隻是他的心思和你爸不是一個方向。新工廠占用的他們公司的流動資金想來不少,老孫也有他的難處。他一定想著你爸是這個領域的專家,有你爸在,那什麽廢料的解決辦法隻是時間問題。可工廠的審批手續才是要緊事,你爸卡著論證報告,流程走不下去,他能不著急?”


  “我爸和孫叔叔性格做派完全不一樣,他們能做那麽多年朋友也是稀奇!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互補?”


  “狗屁!全靠孫長鳴遷就你爸,沒你爸他那公司也開不到現在!”


  陳樨趴在宋女士柔軟舒適的大床上,幽幽道:“我還是想不明白我爸開公司圖什麽?他一天都花不了五十塊,我也不是敗家閨女。他要錢來做什麽?”


  “誰知道?人都得有欲望。你爸已經不愛女人了,你還不讓他愛錢愛事業?”宋明明用剛做了美甲的手彈了彈陳樨的後腦勺,“我看啊,他是怕你一事無成,又找不到好姻緣,早早給你備下點兒嫁妝!”


  “那我既有顏如玉,又有黃金屋。非得找個一窮二白的人嫁了,才不辜負陳夫子的好意。”陳樨笑嘻嘻地把玩宋女士手上的大戒指,“母親大人,你不給我留點兒什麽?這顆祖母綠很適合我婚後戴著奶孩子、掐老公!”


  “你休想。我死了也要跟我的寶貝們裝在一個盒子裏!”宋明明收回自己的手。


  陳樨和宋明明都沒有想到,當她們還在聊著這件事時,新工廠的審批流程已悄然走完,隻等著最後的竣工驗收。呈交到相關部門的論證報告裏沒有提及固體硝化廢料,卻有陳澍的簽名和私章。而他本人對此毫不知情。


  陳教授和孫長鳴爆發了劇烈的爭吵,兩人的關係幾近決裂。陳教授不在陳樨麵前說這些,陳樨也不好多問,隻知道她爸已有一段時間不去公司了。


  有一天陳樨放學回家,正遇上孫長鳴親自找上門來,似乎想要解釋什麽。門敲了許久,裏麵半點兒動靜也沒有。過了一會兒,二樓書房的窗口有好些東西被拋了出來,險些砸中孫長鳴的腦袋。陳樨一看,那不是孫叔叔以前送給她爸的雅玩和字畫嗎?

  站在車旁等待的衛林峰有些尷尬地對陳樨笑笑。孫長鳴歎口氣,回頭看見陳樨,麵上是和藹而無奈的神情。他說:“樨樨回來了。你去看看你爸,他血壓不穩定,別讓他氣壞身體。等他消消氣我再過來。”


  離開前,他讓衛林峰把地上散落的東西撿了起來。


  陳樨上樓推開書房的門。陳教授端坐桌前,麵色如霜。他低頭撥弄著那枚雞血石私章,聽到腳步聲也不回頭,隻是淡淡叮囑陳樨自己點個外賣,不要管他。


  陳樨回了自己房間,悄悄給衛嘉打電話說了這些蹊蹺事,讓他最近先不要到家裏來,免遭池魚之禍。


  衛嘉那邊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陳樨還以為信號出了故障,連“喂”了幾聲他才有所回應。不知道為什麽,陳樨覺得衛嘉的情緒也變低落了。


  他那麽在意老陳公司的事?還是因為想念她的緣故?

  衛嘉沒有把陳樨的話聽進去。那個周末,陳樨睡到中午才起床,發現本來有兼職要做的衛嘉從陳教授的書房走了出來。


  “看看我們家的好姑娘,夢裏讀書到日上三竿!”陳教授在裏間奚落陳樨,聽語氣倒是平和了許多。


  陳樨撇撇嘴,拉著衛嘉走遠了才問:“你是來找好姑娘的,還是找好姑娘她爸的?”


  “都是。”衛嘉被她那頭亂蓬蓬的頭發逗得發笑,嫌棄地在她眼角搓了一下,“你洗把臉再出來不行嗎?陳教授說你們點了幾天外賣。我去廚房看看能給你們做點兒什麽吃的。”


  衛嘉給他們做了蔥花蛋餅,陳樨吃得不錯,陳教授也動了筷子。陳樨不是很在乎她爸公司的事,也不在乎他們聊了什麽。在她看來,蔥花蛋餅和人都剛剛好,生活大可不必那麽複雜。直到許多年後回過頭看,她才發現自己的天真,那些自以為能護著她遠離風波的人也是如此。旁人都試探著前行,唯獨她昂首闊步。而她以為平滑如鏡的生活,其實已在將裂的冰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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