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亮和太陽 1

  陳樨朦朧間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她在一種極不舒適的姿勢下睜開了眼睛,才發現自己還在坑底。坑還是昨晚那個坑,隻是清晨的陽光遠比月色直白,她看清了四壁泥土的顏色,還有身子底下碎石子中混雜的腐爛植物和疑是小動物骨骼的碎塊。她有輕微擇床的毛病,對氣味也敏感,不敢想竟在這裏睡著了,醒來時還能捕捉到殘夢的痕跡。


  “樨樨,樨樨!你在不在下麵。你可千萬別嚇我,快回答我一聲,樨樨……”頂上是孫見川的聲音,他的痛哭來得比陳樨預想中更快更慘烈。


  “我在,川子我在這裏!“陳樨扶著坑壁緩緩站起來,渾身的酸痛讓她不知道該先揉哪裏。


  “她說她在下麵,是這兒沒錯了!快,快!”與孫見川驚喜的呼喊聲同時傳來的還有淩亂的腳步聲,看來這一回來的不止他一個。陳樨想象中的營救場麵終於出現了。


  一根粗繩從頂上垂下。孫見川鬧著要第一個跳進坑裏救人,陳樨聽見楊哥正在極力勸說他不要冒險。


  ”川子,你好好在上麵待著,底下有蝸牛。“陳樨有氣無力地喊道。孫見川害怕一切軟體動物,其中又以蝸牛為最。果然,孫見川安靜了片刻,在他猶豫的間隙,一個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腰部係著繩子被人放了下來。陳樨認出這就是被孫見川捅傷了腰的大哥,他昨晚喝的兩瓶藥酒療效不錯。


  男子麻利地給陳樨係好繩子。上麵的人在拽,下麵的人托了一把,不消兩分鍾,陳樨得以重見天日。她跪坐在厚厚的草葉之上,眼睛對陽光還有些敏感,眾人七手八腳地想要把她扶起來,她那一刻腦子裏隻能想到——原來這上邊的馬蓮花是藍紫色的。身旁大片的野花野草倒伏著,或許其中有某人坐了一整夜留下的痕跡。


  孫見川衝過來緊緊摟著陳樨,力道之大差點沒把她再次撞回了坑裏。陳樨拍著他的背連說了許多次“我沒事”才勉強將他的情緒安撫下來,讓他暫且鬆了手。還是楊哥想得周到,第一時間把他們帶離這片危險地帶,又招來一輛馬拉著的平板拖車,將陳樨送往最近的村衛生所檢查傷勢。


  陳樨半躺在拖車上,感謝的話已經說過了,她恍如隔世般接受那些熱心人的圍觀。都是熟麵孔,馬場的人來了大半,還真有一條狗,不過是黃色的,伸著舌頭,搖著尾巴看她的熱鬧。她頭發淩亂,上麵還掛著草屑,衣服被蹭破了幾個口子,牛仔褲和鞋子上滿是汙泥,手和臉上都有擦傷。這大概是陳樨活到現在最窘迫的時刻。四下不見她要找的那個身影。他在沒有月亮的時候來了,太陽出來時走了。她不知自己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


  陳樨被救起來後的遊離狀態在孫見川看來不奇怪,任誰掉進那樣一個坑裏獨自待了一夜都會心有餘悸。去往村衛生所的路上,一同上了拖車的孫見川反複為昨晚的任性向陳樨道歉,就差沒扇自己幾個耳光。他說自己被受驚的黑栗馬帶進了小樹林,又急又怕地在馬背上狂顛了一陣,魂都被顛沒了一半,自己也想不起來是怎麽被撅下馬的。所幸馬兒進了林子後速度減慢,他落地之處腐葉厚積,除了臉上被枯枝劃了一道之外沒受什麽傷,卻因為顛簸和酒勁上來的緣故趴在落葉堆上吐了一輪,接著就渾身虛脫地沒了意識。等他醒來人已經在射箭場庫房的木板床上了。


  把孫見川撈回來的郭老頭告訴他,跟他一起來的小姑娘已經找到。小姑娘掉進了窟窿灘邊緣的一個實心坑裏,人還活著,隻是受了傷。那會天剛刷白,馬場的人得了消息,正急著趕去把搭救。孫見川沒經曆過這樣的意外,一想到對方嘴裏的小姑娘是陳樨,她一個人在不知道什麽坑裏待了一晚上,他覺得天都塌了,背上起了一層白毛汗,顧不上自己還頭昏目眩,鞋沒穿好就讓郭老頭帶著他衝往出事地點,正趕上楊哥一夥人。


  “是誰最早發現我在坑底的?”陳樨說。


  “啊?這個我忘了問。”孫見川還沒顧得上去想這個。


  正給他們趕車的楊哥回頭說:“是嘉嘉發。今早他先找到了馬,順著馬走過的痕跡又找著了人。他自己一個人沒辦法,趕緊回來找人幫忙,順便把兩匹馬都帶了回來。我們都是照著他指的路才沒有耽擱時間。”


  “還是嘉嘉能幹,不愧是我表弟。”孫見川腆著臉對陳樨說:“但我可是第一個趕過去救你的人!樨樨,我錯了,別生我的氣了!”


  陳樨又問楊哥:“衛嘉現在在哪?“


  “他應該回家了,平時他也不住在馬場。”楊哥說。孫見川又一次追問衛生所什麽時候才能到,楊哥加快了馬車的速度。


  村子裏衛生所的醫生給陳樨做了大致的檢查,她後背、下肢都有不同程度的挫傷,手臂由於少了衣物的遮蓋傷得最為嚴重,但如她自己所料,都是皮外傷。醫生對傷口進行了清創和包紮,說是讓她好好休息,24小時內沒有出現劇烈頭痛、嘔吐的症狀,基本上就無大礙了。


  為保險起見,楊哥讓醫生為看上去什麽事也沒有的孫見川也檢查了一通。陳樨在裏間掛著消炎藥和葡萄糖吊瓶,楊哥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留下來不太方麵,正要出去看看孫見川的情況,掀開了簾子,又停下來看了陳樨一眼。


  陳樨雖然在天快亮的時候睡了一會,可這時身心放鬆下來,還是昏昏沉沉地。她看出楊哥藏著話,心裏一轉明白了幾分。


  “沒事楊哥,我帶了錢,夠付醫藥費的。”她對著忙前忙後操持的漢子說。


  “你說的是什麽話,哪能讓你付醫藥費呐!”楊哥連連擺手。“嘉嘉一早跟我說了,你們摔了馬場也有責任。費用全由我們出,一分錢也不能讓你們掏!”


  “他還真是周到。”陳樨摳著衛生所病床上的被單,怏怏地問:“他早上給你們指路的時候還說了什麽?”


  楊哥往外看了一眼,放下簾子壓低聲音道:“嘉嘉跟我說了,要我別跟其他人提起他昨晚在坑邊守了你一夜的事,也不許把你們摔下馬的事往外傳。”


  陳樨看著濃眉大眼、滿臉胡子的楊哥做出這樣鬼祟的神態,不由想笑。他竟然還朝她眨了眨眼睛,仿佛窺破了了不得的秘辛。


  “嘉嘉這孩子心思重,他是怕給你添麻煩。畢竟你一個小姑娘家家,說出去不好聽。”楊哥不以為然道:“我說他想太多了。這不是頂好的事嗎?他昨晚守著你是對的,難得長了一回心,有什麽可害羞的?”


  “你確定他是害羞?”陳樨對衛嘉有了一點粗淺的了解,益發懷疑楊哥的判斷。


  “不是害羞是什麽?你楊哥我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都是大小夥子和大姑娘了,我和你胖姐在你們這個歲數已經滾了幾回……”


  陳樨重重咳了幾聲,避免了楊哥發揮想象力把話題往少兒不宜的方麵引去。她還以為楊哥留下來是有什麽事要跟她說,就這個?

  楊哥及時打住,不好意思地說:“哎呀你看我這張嘴!嘉嘉也總怪我話多。我是粗人,平時玩笑開慣了,你別往心裏去。”


  陳樨噗嗤一笑。


  楊哥還站在原地,搓著一雙大手,見她笑了才見機道:“楊哥跟你商量個事唄……你們騎馬出去出了點小意外,你還受了傷,是我們大意了。你看,這醫藥費嘉嘉也付了,楊哥代表馬場向你們賠禮道歉。還好人沒什麽事,這是你福大命大!能不能看在楊哥的麵子上,別把這事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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