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坐坑觀天 2

  “嗯……你餓不餓?”他好心問坑裏的人。


  “你是處女座?”陳樨的聲音透著幽怨:“非要讓我在下麵實現吃喝拉撒的大圓滿?”


  衛嘉說:“你還是吃點吧,保存體力。來,接住了!”


  一個胡蘿卜順著坑壁掉落下來。


  “這胡蘿卜是不是用來喂馬的?”


  “咳……人也能吃!你接住了嗎?”


  “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它沒有掉進尿裏。”


  衛嘉也不知該怎麽安慰她了。過了一會,他聽到牙齒咬在胡蘿卜上的清脆聲音。


  陳樨接受了她的命運。喂馬的胡蘿卜算什麽?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怦然心動,剛蘇醒的少女情懷,她的小白楊……被她用尿澆灌了!


  天亮以後,她的人生還有什麽坎是邁過不去的?


  她在衛嘉麵前的羞恥心也是從這時開始驟降到前所未有的低點,再也沒有回彈過。


  沾了泥的胡蘿卜被陳樨隨意地擦了擦就送入口中,意想不到的清甜可口。


  “你剛才哼的什麽歌?”她邊吃邊問。


  “不是什麽歌,是用來哄我妹妹睡覺的調子——我媽就是這麽哼的。”衛嘉的聲音還有些緊繃。


  “你妹妹喜歡聽你唱歌?”


  “她沒說過……怎麽了?”


  “她聽了你的哼的‘歌’還能睡著,一定是親妹妹。“陳樨點評道:”你唱歌不好聽,跟你表哥比差遠了。“


  “嗯。”


  這次陳樨沒有計較衛嘉讓她惱火的一字回答。她有點竊喜,終於讓她找到一項衛嘉不如孫見川的地方。盡管川子又混又慫,可畢竟是她的發小。他呢,他是一個用喂馬的胡蘿卜堵她嘴的家夥。


  “馬鞭也是你媽媽送的?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沒什麽意義。隻不過是我剛學騎馬的時候她給我做的,用習慣了。”


  衛嘉的口氣十分平淡。陳樨發現了,他拒絕給任何事物賦予意義,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歌聲隻是用來哄睡的工具,馬鞭也很平常,陪坐在坑邊是因為月亮沒了他走不了。


  陳樨上初中的時候在書上看過一句話:“人是懸掛在自我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當時她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捧著書去問爸爸。她爸爸說:“隻有你給事物賦予了意義,它們才與你有關,你才會渴望、爭取或懷念。”她對此也有淺顯的解讀——她的家庭算不上完整,但她清楚地記得很多快樂的細節:她掉第一顆乳牙時他們講的有趣故事、一家三口留在遊樂場的笑聲、每一年她生日父母放下芥蒂一起為她吹蠟燭時被燭光照亮的臉……縱然她爸媽早就別過,各自重新尋找他們的下一個“意義”,她也沒有因此而懷疑過他們對她的愛,更不曾懷疑過愛本身的價值。


  “你媽媽一定很喜歡馬。”陳樨說。


  衛嘉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的?”


  陳樨無聲地嗤笑。不然呢?這破馬場為什麽一直勉力維持著。如果用他的話解釋,一定又有另一番不得不那麽做的道理了。


  “衛嘉,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她忽然問道。


  衛嘉有些無語。他明明叫過她的名字,她也聽見了。


  “我叫陳樨,陳酒的‘陳’,木樨的‘樨’。”


  她希望在衛嘉的記憶裏,她不是孫見川的附屬品,不是與金主表哥關聯出現的存在。陳樨就是陳樨,最好每次他看到與她名字相關的事物都能想起她來。


  誰料衛嘉竟茫然地問:“木樨是什麽‘xi’?”


  “‘叢深木樨多,激烈香成陣’聽過嗎……算了,不跟你文縐縐地,木樨就是桂花!我出生正趕上爺爺家院子裏桂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哦,桂花我聽說過,沒見過。”


  陳樨不太相信有人沒見過桂花,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也太想當然了。


  ”沒關係,你隻要不是一輩子守在這個馬場,總有一天會見到的。桂花可以用來釀酒的,也可以釀蜜,都是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衛嘉忽然輕輕笑了起來:”所以你本來應該叫陳桂花?“


  陳樨也笑:“我爸說奶奶差點給我起名叫‘金桂’。”


  “我知道《紅樓夢》裏有個‘夏金桂’。”


  衛嘉說的“夏金桂”陳樨有印象——薛蟠那個呆霸王的老婆,外號“河東獅”,最愛啃炸焦了的骨頭。她“哼”了一聲:“我跟夏金桂唯一的共同點隻有長相,她怎麽說也是個大美人!”


  “你是說自己很美?”衛嘉更覺得好笑,他從沒見過有人這樣明目張膽地自誇。


  “你覺得我不美?”陳樨驚了。她是從小美到大的,沒有出現過尷尬期。她並不把這當成自己唯一的武器,然而如同所有天生長得好看的人一樣,他們對此有種莫名地篤定,自己和尋常人是有區別的。這也是她自信衛嘉可以不欣賞她,至少很難忘記她的底氣。就好比一個人不愛吃糖,但不能否認糖是甜的。


  “我哪裏不美?”她不服氣地追問。“如果你不是說違心的話,一定是剛才那件‘小事’摧毀了我在你心中的美好!可是人有三急,天仙也不能例外啊。你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


  衛嘉隻是笑,卻不肯回答了。


  陳樨沮喪了一分鍾。她是特別容易想通的那一類人,很快又自我開解。反正四天後她就走了。他日後若能偶爾想起她,是因為她的美貌還是她的窘態,本質上沒什麽不同。


  陳樨把頭依偎在自己屈起的膝蓋上,笑聲真的能夠緩解疼痛,她身上的擦傷不再疼得那麽火燒火燎地,心也慢慢安定下來。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認識不過一天,她此刻也看不見衛嘉的臉,卻能夠憑借剛才的笑聲清晰勾描出他笑起來的模樣。


  衛嘉不是川子那種張揚醒目,讓人見之不忘的帥氣。他麵部輪廓要更柔和一些,除了漂亮的眉骨和鼻梁,他五官的其它部分拆分來看都算不上驚豔,組合在那張臉上卻十分舒展耐看。這張仿佛為陳樨的審美而生的麵孔上若能流露出延伸至眼底的笑意,那該有多好。


  她像井底的一麵鏡子,靜靜倒影著他。


  天亮還有多久才到來?好像,也沒有那麽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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