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掀蓋頭
阿沅說,在這個平均年齡不過半百之數的亂世中,她的這一生可謂漫長。
六十餘栽將近古稀,若擱兒孫滿堂之家,有個這樣的老祖那是一家之幸。是所有人都當寶如玉的存在。
但這樣冗長的年華,帶給她的卻是長久的孤寂。
孑然一身留於青山之中。
阿沅說,她曾經也是大家的小姐,生的不算很好看,但勝在一個端莊。
隻那些掌權的大家主母心中要的,也不過就是個端莊的媳婦兒。
長得妖妖豔豔了,落在她們眼裏,或許還會覺得敗壞家風了!
所以,她及笄那年,門檻也被各家夫人請給兒子說親的媒婆踩爛過。
她這一生好似極其順遂,在旁人憂心餐不果腹時,她有三菜佐飯,在旁的姑娘憂心美貌會在亂世裏給自己招禍時,她也能鳳冠霞帔,全須全尾的嫁於了一戶中鼎之家,繼續著風華一生。
有人以“死寂枯幹”四字來評判她這一順遂人生,說像一汪死水,風動無波,石落亦無痕。
實在,無趣。
又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可憐她自出生開始便像個提線的木偶,由著父母家族的操縱,擺著一個又一個看似極其好看的姿態,假裝惹自己愉悅,也假裝能愉悅別人。
終於,在奎序十年,攀扯的線斷了,組裝的木偶散了架,無魂的身也越發木訥。
那年,她十八,是個新婦也是個剛沒了丈夫的小娘子。
依老夫人同阿沅說的,也是在這一年,她遇到了他,自此,無波無痕起了漣漪,失魂落魄也定了芳心。
阿沅說,老夫人在同他提及這一段相識過往時,很開心。
而經阿沅的一說,她仿佛也能體會的到,像穿過曆史長廊,她走在了她的記憶之中,身側是她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化無形而為圖畫,一幀接著一幀浮過。
奎序十年,四月初五,新婚的婦人,提著果子與清餅趁著寒食,祭拜著自己的夫君。
她頂著大紅的蓋頭跪在他的墳前,低垂著頭恭敬的執行著出家前,夫家婆婆的命令。
婆婆說,她的夫君喪於新婚之夜,她的蓋頭沒能被挑起,就不算是她家中媳。所以她需要在這兒跪著,等蓋頭自然脫落。
那也勉強可算是她的兒子給她挑了。
可怎麽樣才能脫落呢?
依話本子的情節,那得需陣風,還得是陣稍稍算大的風,最起碼能吹的起五兩重的秤砣,微風可不行,拂拂擺擺一點兒用也沒。
她在那跪了好久,雨,隨著寒食節氣下的歡實,可這風卻像是存心與她作了對,別說是大風了,竟是一縷微風也沒。
聽到這,顧泣有些納悶,她為什麽就一定要入他的府,成他的妻呢?她又不喜歡他,如今這樣一別兩寬不也算是老天爺再給她第二次的機會麽?
讓她重新抉擇,選個自己喜歡的不好麽?
錢澧是這樣回答她的,他說,她生的那個時候,正逢南朝的君王娶了自己的心上人,大喜之下立了個新法,講的是,凡定八字許婚者,此生必得要愛護對方,無論對方如何都不得舍,不得棄。
要相濡以沫,持手至同穴。
若違此法,違者舉族皆罪,十年之中,無論男女皆不得嫁娶。
這條律法,原本是南朝的王大喜之下為了照顧那些婚約裏吃虧的女兒家而立的。
隻如今,卻成了捆縛住她的枷鎖。
為了家族中那些適齡的兒女,她隻好依著律法,不離不棄,成為他的妻子。
她聽後沉默了會兒,繼續磕起瓜子。
聽他說,她在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後,身子有點受不住的要癱倒在地,為穩住身子,她晃了晃頭,終於聽見了風灌進秤砣裏,而散出的“泠泠”響聲。
她灰白的唇微微勾起,抬起頭看向他,紅光斂住桀驁,他頑賴的拿著秤砣挑著她的緋色蓋頭來回打轉。
那抹樣甚是頑賴,她出生大家幾時見過這樣的登徒子,當即怒紅了臉斥聲問道,“你是誰?快把蓋頭還給我。”
“還給你?”他捏著蓋頭的兩個角晃了晃,“還給你做什麽?再頂著它在這跪個三五個時辰?”
她默聲不答,良久接著懇求道,“求小郎君了,快還給我吧!”語聲戚戚似要哭出聲來。
“回答我的話,給你做什麽?”扯著蓋頭,他絲毫沒有要給的意思,也絲毫沒有表現出尋常兒郎在遇到女兒家哭泣時的窘迫。
她身形微晃,雙眼也迷離的眨了眨。
他躍身坐到她身旁,用著肩膀微微將她撐住。
頭點肩膀一顫,她忙挪搓兩步,低著頭,重複道,“茵娘自問從未與小郎君有過私交,更從未生過鋸齒,茵娘實在不明白小郎君何故如此為難我。
今日,茵娘跪於此處是受家婆之命,讓自己的夫君能挑起我這頭麵上,他未曾來得及挑落的蓋頭的,這樁樁件件與小郎君有幹係?”
他撇了撇嘴,聳肩道,“沒啊!”
“既無幹係,那還望小郎君能將蓋頭還給我,然後,然後離開!”佯著怒,她緊跟道。
他半蹲著,將頭探到她麵前,“小娘子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這麽個蓋頭?破布一個,小娘子蓋了被風吹了難道就能當人挑的了?人這死了就死了,你都嫁到他們家了,還搞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做什麽!”
這些話,她自然從未想過,雖然,聽著很有道理,但因無人說,她也便不敢想。
她怒意悄散,低垂著頭從他手中接過那方紅帕,怯生生的重新覆在麵上,端正的直起身板,規矩的跪在那,“茵娘聽得出,小郎君是在可憐茵娘,隻亂世圍困,茵娘比起那些戰死於沙場的亡魂,已然幸運的多了。
茵娘這久家未歸,恐家婆會派人出來尋一尋,為攀扯上小郎君,誤了小郎君的聲譽,茵娘,懇請小郎君,走吧!”
隔著通紅如血的蓋頭,茵娘沒能瞧見他的模樣,隻聽到他說,“小子我還真是不懂你們這些大家閨秀的心思,一個個倒長了如花似玉的腦袋,可惜啊,可惜,竟隻是用來帶釵簪玉了!真是個榆木的腦袋,迂腐的思想。”
“罷了罷了,也怪我小子多事,遠遠看你被那些人壓著跪在這,竟私以為你是被迫的,想開解了你,帶你一起去見識見識這世間極樂之地呢!”
灌木浮動聲入耳,她知道,他走了,“極樂之地!”她喃喃兩聲,不可置信道,“這世間真的有那樣一個極樂之所嗎?”
匆匆一見,匆匆一辯,就成了茵娘與他最初始的情分。
算不得和諧,但她此後想起時嘴角會微微不自覺的一彎,滿滿笑意彌散於眼中。
兩月之後,暴雨將歇的天,茵娘開啟了與他緣分的加成。
夫家的婆婆忽而生了大病,一睡不起,瑞陽鎮上明醫被請了個便,見著秦夫人,望聞問切一番後,個個白胡子一捋,雙眉一皺,朝她一拜,嘴裏蹦出句話,“還請少夫人恕罪,老朽從醫數年,實在瞧不出秦夫人這患的究竟是個什麽病。
老朽無能,還請少夫人另請高明。”
她搖搖頭,寬慰道,“無事無事,有勞郎中跑這一遭了。”
她恭敬的送走一位又一位,再送走第七位郎中時,那郎中或是聽說了前麵幾位的事兒看她可憐,給她指了個旁路,說在淮河以北,渡雲以南之處,有一高樓,樓高丈十九,名曰穹,樓中能人者多,或許有曾見過與她家婆秦夫人病症一樣的。
她若實在焦急,可遣人去那一請,碰碰門,將死馬作活馬醫,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聽之大喜,連連謝過那郎中後,便派人摸著星天去了淮河以北,渡雲以南的穹樓處,訪求名醫。
穹樓處世,半黑半白,治人之道從來隻遵私心,這人若是他們願意救得,那分文不取都行,若是他們不願的,那給千金也請不得他們挪步。
回秦府給茵娘回報消息的小廝說,原本他們是請不動這穹樓醫官的,是他們中的一個小武侍,聽說他們是瑞陽秦府的人,要醫治的也是這秦府的夫人,才幫著勸說那醫官一同前來的。
不用說也知道,那小武侍就是當時墳地之上戲耍她的小子。
他催著醫官,一路急趕,生生將十日的路程縮成了六日。
塵土覆了滿麵,他衣衫襤褸,憔悴不堪,卻在見到她時,笑著撚出了花,他上下打量她一眼,驚喜道,“你沒事?”
她點點頭,掬著掌,看著他身子那位上了年紀的老者回道,“想必這位便是穹樓醫官了,還請醫者與茵娘快去看看我家家婆。”
醫者仁心,那老先生看她如此焦急當下也棄了因長途趕路疲憊而想先好生歇歇的心,拎著醫箱,便忙不迭的跟她進了裏屋。
一如望聞問切,茵娘看他皺了皺眉,懸著的心瞬間一慌,揪著的帕子,於掌中被擰成了一股,他走她身邊,低聲道,“放心吧!雲老可是我窮樓裏最精通醫術之道的,要不然小子我以為得病了的是你這位秦夫人,我才不會讓雲老來呢!”
“不對,是誰都不會來,如果有病的不是你,你這秦府可還真請不起我穹樓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