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鬆花江
沒有人知道,風是什麽,隻有看到樹葉在輕輕顫動,才知道,有風而過。
一如此時的誌遠,他是流浪的風,隨著火車的輕動,隨波逐流。
列車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穿梭,漸漸地,誌遠覺得索然無味。
這裏,與華北平原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從玉米換成了稻穀。
他開始懷念家鄉的崇山峻嶺了。
誌遠昏昏欲睡起來。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一片陌生的山林中,迷失了方向。
正當不知所措時,一道嬌小的身背影,出現在他眼簾中。
那是一個小姑娘,大概十二三歲,她背著背簍,在山林中攀爬。
“妹子,這是哪裏?”舉目張望,誌遠大聲喊道。
少女聞聲,驀然回首,她的銀環在蕩漾,她的花衣裳在飛舞,這是一個彝家姑娘。
“這裏是大涼山呀!咯咯咯!”
她淺淺一笑,聲音響徹整片山嶺。
誌遠一愣。
她的聲音真好聽,猶如百靈鳥,清脆而動人。
更重要的是,她頭挽花帕,就像阿媽一樣。
雖然隔得很遠,他看不清她臉,但不由得,誌遠本能地,感到親切。
“大涼山?”誌遠回過神來,那道嬌小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遠哥,遠哥!”
正在這時,誌遠耳邊,有一道聲音,震耳欲聾。
火車上,誌遠緩緩睜開眼睛。
“遠哥,吉林到了!”旁邊的少年,驚喜道。
他是劉大林,上車之後,誌遠給他補了一張臥鋪,他一直在誌遠身邊。
“是麽?”誌遠看看表,已經下午四點多鍾了。
“是呀,我們要進站了!”劉大林靦腆一笑。
誌遠來到窗口,霎時間,目露驚喜之色。
那是一條江,清澈透明,寬而長,浩浩蕩蕩。
“鬆花江!”誌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這是他見過最寬闊的江河,這是在貴州沒有的。
本來,一路北上,他應該走過長江黃河,但他睡著了,錯過了。
沉寂的心,一下活躍起來。
他,本就是來這裏的。
聽說,鬆花江的源頭,起於長白山。
這條江,不知承載了多少人的血與淚,傾注了多少人希望與滄桑。
聽說,這裏,能洗滌人的靈魂。
列車緩緩而行,鬆花江,漸行漸遠,消失在誌遠的眼眸中。
他的心,卻澎湃起來。
“咣當!”卻在這時,列車停住了。
“遠哥,我們到了!”劉大林高興地說道,一臉向往之色,“聽林哥說,晚上,我們就可以上班了,真好,做到年底,也有好幾千塊錢回家了,到時候,買個手機,嘿嘿,我們寨子裏,沒有人用手機呢!”
“好樣的,加油!”誌遠背起吉他,“走,下車了!”
“吳兄弟,這麽急?”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林青也起身了,“我記得剛到北京的時候,你可不緊不慢的!”
“林大哥,你們先去,我回頭來找你們!”誌遠說道。
“啊?”林青一愣,“我們晚上八點,就要開工的!”
“你把地址告訴我就好了,我會趕到!”誌遠笑道。
“好!”林青點頭,“高新區長江南路59號,你到長江路了,找個公用電話,打我手機!”
“好!”誌遠點頭,對劉大林示意一眼,率先走出車門。
……
鬆花江,浩浩蕩蕩,流向不知其未來的遠方。
誌遠來了,沿江而行。
此時此刻,江畔上,人影綽綽,有人穿著泳衣,在遊泳,不時有歡笑聲,從他耳邊掠過。
每個隔十數米遠,都會有一塊大石頭,石頭上,有親密情侶,柔情蜜意。
誌遠難得露出笑容。
捧起一捧江水,拍打在臉上,這裏的水,很清,很涼。
誌遠的心,漸漸舒暢起來。
他放下吉他,隨意找個位置,躺在沙灘上。
一下子,他的世界,仿若安靜了。
他想起那個夢,想起夢中那個彝家姑娘。
當時,她在山的另一邊,很遠。
他看清她的衣著,她的銀環,她的花帕子。
卻一直看不清她的臉。
她仿若天仙一般,靈動而朦朧。
這種感覺,很親切。
仿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認識了她一般。
誌遠確定,他沒見過她,且,他沒去過大涼山。
然而,那一夢,卻又如此真實。
那個女孩,才十二三歲,卻讓他怦然心動。
那種感覺,誌遠不甚明了,但當她的背影消失,他看不見她了,他悵然若失。
這種感覺,空落落的。
“大涼山?有時間去轉轉!”
誌遠低聲喃喃,“忘記問你的名字了!”
他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她的一舉一動,卻銘刻在他的心裏。
這是一個勇敢而堅強的小女孩。
她一個人,背著背簍,在荒山野嶺中,能幹什麽?
她會不會和自己一樣,踩藥維持生計?
她的家,就在大涼山嗎?
誌遠開始胡思亂想。
莫名其妙地,想起那道嬌弱的背影在山林中穿行,誌遠覺得很是心酸。
他聽得出她的聲音,很是樂觀開朗。
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
誌遠捫心自問,換做是他龍潭寨的小女孩,也如她一般大,是不敢獨自一人在林中穿行的。
誌遠不由得擔心起來。
他想回到夢中,想去找那個小女孩,他有一種衝動,在她身邊,保護她,不讓豺狼虎豹傷害她。
江風徐徐,從誌遠臉上拂過,很輕,很柔。
他的思緒,漂到千裏之外,他想睡,卻久久不能進入夢中。
“要是真有個這麽個人,就好了!”
誌遠苦笑,難怪,小勇經常說他愛一個人發呆,難怪,寨中人都說他思維不正常。
一個夢,豈能當真?
也許,這隻是他渴望的一個虛幻的畫麵而已。
夢,終究是夢,再怎麽真實,也是夢。
誌遠緩緩睜開眼睛,該回去了。
卻在這時,他才發現,他的吉他,他的行李,不翼而飛了。
目光一寒,誌遠盯著一個飛奔的身影。
那是一個小男孩,正提著他的行李和吉他,往遠處奔逃而去。
“大白天的!哼!”誌遠冷哼一聲,健步如飛,追了上去。
“站住!”誌遠怒吼。
前麵的小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慌慌張張,腳步踉蹌,撲倒在沙灘上。
“幹嘛偷我東西?”誌遠追上小男孩,怒道。
“大哥哥,我餓了!”小男孩爬起來,顫顫巍巍地把東西還給誌遠。
“嗯?”眉頭一皺,誌遠看著他,想到了一個人,小勇。
“你父母呢?”誌遠問道。
“我沒父母!”小男孩咬著牙,強忍著不哭,但眼淚,最終奪眶而出,“我們是孤兒院的,可是,孤兒院被拆了,我們無家可歸了,大哥哥,你看他們……”
沿著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裏,有一群小孩,六七個人,正眼巴巴地朝誌遠的方向望來。
“大哥哥,對不起,我……我不想這樣的!”小男孩埋著頭,低聲說道。
“那……你們晚上睡哪裏?”誌遠蹲下身,把小男孩的頭抬起來,問道。
“那兒!”小男孩指著一棟大橋,“我們一直住在大橋下,還經常被人打,大哥哥,你放過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會傷害你!”誌遠沉默片刻,說道,“你先把他們叫來!我帶你們去吃飯,好嗎?”
“真的?”小男孩驚喜,“謝謝大哥哥!”
小男孩跑開,不一會兒,帶著一群小孩,圍在誌遠身邊。
“走!我帶你們去吃飯!”誌遠笑道,把吉他背在身上。
此時此刻,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這是孩子,最大的,是偷他東西這個小男孩,也不過八九歲,他夜是這群孩子當中,年齡最大的。
“大哥哥,我幫你拿!”小男孩很乖巧。
“好!”誌遠摸著他的頭,而後,往一家餐廳走去。
“大哥哥,你真好!”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說道。
“哈哈!”誌遠大笑,把小女孩抱起來,輕輕刮一下她的鼻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小欣!”小女孩甜甜地說道。
“好,吃飯去嘍!”
“吃飯去嘍!”
一群孩子,簇擁著誌遠,蹦蹦跳跳,來到一家餐館門口。
“大哥哥,我怕!”小欣怯生生地說道。
“不用怕,我在!”誌遠安慰。
“老板,幫我炒幾個菜!”走進餐廳裏,誌遠喊道。
“咦?是群孩子!”
餐廳老板,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目光從一群孩子身上掃過,最後,目光落在誌遠身上。
“隨意給我炒幾個家常菜,他們餓了,多放點油!”誌遠來到老板身邊,掏出幾張錢,“夠嗎?”
“夠!夠了!”老板大笑,“小兄弟,等一會兒!”
“等一下!”誌遠叫住老板,“請問大哥,你知道這附近有孤兒院嗎?”
“有啊!”老板想也不想就說,“不過好像剛剛拆掉了,聽說,那一片,要蓋別墅,這家孤兒院搬了,至於搬到哪裏,我也不知道!”
“這樣……搬走了,這些孩子,可能是走丟了,他們還有地方可去!”誌遠思索片刻,“大哥,借你家電話用用,可以嗎?”
“沒問題,市內隨便打!”老板大笑一聲,走進廚房。
“謝謝大哥!”誌遠拿起電話,“請問,是公安局嗎?這裏是鬆花江餐廳……”
……
“哇!好香!”小欣坐在誌遠身邊,很是乖巧,她往嘴巴裏送一口飯,還不忘給誌遠夾一注菜。
“慢點吃,喝湯!”誌遠笑道。
一群孩子,圍著一張圓桌,其樂融融。
“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呀!”小欣問道。
“吳誌遠,你們叫我遠哥!”誌遠說道。
“遠哥!”
一群孩子,齊聲叫道。
“遠哥對小欣真好!”
“乖!慢點吃,別噎著!”誌遠放下碗筷,他吃飽了。
“小欣,小虎……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啊!”正在這時,一道呼喊聲傳來。
誌遠轉頭望去,那是一個婦女,慈眉善目,驚惶失措地往餐廳裏跑來。
她的身後,跟著一隊警察。
“呀!齊媽媽!”
“齊媽媽!”
所有孩子,放下碗筷,一齊向中年婦女跑去。
小欣更是撲到她懷裏,大哭起來。
“齊媽媽,我想你了,都是虎哥一直保護我們,我們迷路了,找不到你了,嗚嗚嗚!”
“齊媽媽!”一群孩子,簇擁在中年婦女身邊,聲音哽咽。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們!”
中年婦女抱緊小欣,“是誰找到你們的呀,我得好好的謝謝他,擔心死我了,媽媽找你們幾天了!”
“是遠哥,他還請我們吃飯!”
小欣甜甜地說道,往一個方向指去,然而,此時此刻,那餐桌旁邊,已然空無一人。
“咦,遠哥呢?”
……
鬆花江畔,有一道身影,背著吉他,漸漸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