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星夜

  “諸位!”齊諧沙啞著嗓子喊道,“諸位,請聽我一言!”


  他現在口渴的要命。


  他知道,恐怕是因為失血過多才導致如此的。


  可是,此時實在不是喝水的時候。


  村民的情緒此時就如同一座即將噴湧的火山,稍不控製,便會將整個土地廟吞沒。


  他其實很想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時候,距離之前的屠殺到底過了多久。


  可是,此時他卻找不到任何一點機會。


  他硬著頭皮,扯著幹涸的嗓子喊道:“諸位!你們知道我齊某不過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肩無扛柴之骨。可是那天,我冥冥之中得到仙人指點,憑借一人之力,將那些匪徒盡數斃於劍下……”


  “諸位!我自幼讀書,六藝略同,可於弓馬一類卻是個門外漢。可是我偏偏將那幫匪徒殺了!諸位想想,這如何不是上天眷顧……”


  “土地廟村畢竟給了我等一個棲身之所……”


  “……”


  齊諧不停地說著,村民們就這麽靜靜聽著,似乎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種壓抑。


  直到嗓子裏連一句話都喊不出來,齊諧這才停住。


  此時,最怕的便是民心亂了。


  齊諧可以想象,這些近乎癲狂的村民們,一旦任由他們離開土地廟村,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


  造反是不可能的,唯一的下場便是:

  死。


  ……


  齊諧力竭,坐在地上看著雖然憔悴不堪、但依舊硬挺著的村正滔滔不絕地講著。


  他腦海裏不由得想起,半年多前的那次社日,村正撚著胡須,悄咪咪地說的那句:“我可是一手締造了繁華土地廟村的男人啊!”


  當時的村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要是給他戴上草帽,臉上描一道刀疤,齊諧簡直會覺得村正是傳說中的海賊王轉世。


  再看看此時佝僂著、穿著渾身滿是灰土綢褂的村正。


  齊諧不由得重重歎息一聲。


  隨著夜幕降臨,土地廟村的村民終於被安撫了下來。


  齊諧一個時辰前已經打聽明白,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也隻不過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


  明明隻剛過了十多個時辰,但在齊諧感受起來卻如同恍若隔世。


  今日晚上的天空是深藍色的,天上的星辰似乎格外的明亮。這些星星盡著自己的力量,把點點滴滴的光芒交織在一起。他們不像陽光那麽刺目,也不像月光那麽清澈,卻是明亮的。


  在齊諧看來,如果說這個時代有什麽比前世更美好的東西的話,也隻有這明媚的星空了。


  除此之外,這裏一片狼藉。


  房間裏的小元忠也已醒過來。


  齊諧的聽力遠勝於常人,察覺到小元忠醒了以後,第一時間通知了他阿爺。


  等那個眼睛通紅的中年男人把小元忠抱出去後,齊諧站在廂房裏,對著他的身影發愣。


  直到在視線之外消失,齊諧才回過神,重新關上廂房門。


  魏元忠他娘死了,這個女人齊諧多少有些印象。端莊有禮、賢德淑良,一看就是那種大戶人家教育出來的女兒,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嫁到魏家。


  當然,相對土地廟村的其他人家,魏元忠阿爺是在城裏做事的,已經算得了中上人家了。


  二混子朱不識也死了。


  齊諧一直都不喜歡這個人。


  潑皮、無賴、貪財……幾乎所有的人性的弱點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可就這麽無聲無息的死了,尤其是齊諧恰恰看到他死時候的場景……


  這讓齊諧想起來便很是難過。


  “小夫子,你是個讀書人,見識多,有些話你說我自然是信得過的。”


  “村正這個醃臢貨!我要不是怕吃官司,恨不得把這個老貨一塊打死了扔進溝裏!”


  “神仙,等等我,我答應從了你啊!”


  最近這些天莫名跟這個二混子打了好多交道,現在想想朱不識之前或是祈求或是氣氛或者興奮的話語,讓齊諧鼻頭一陣又一陣的酸楚。


  朱不識,畢竟是土地廟村裏最早的一批人啊!

  田紅英和她娘親死了。


  每每想到這母女二人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死去,齊諧的心裏便如針紮一般的難受。她們本不該死,因為她們住的房子離土地廟很近,昨日的屠殺還沒有趕到這個位置便被齊諧攔下。


  可偏偏那天她們娘倆去河裏抓魚了,眼看著要下大雨,所以急匆匆地趕到村頭的一村民家暫時躲雨。


  然後就被……


  魚應該是打算給齊諧做魚羹的。


  齊諧一點都不喜歡魚羹。因為沒油沒鹽沒味精,無論什麽河魚都帶著一股子的土腥味。


  那種味道便是添加再多的香菜或者花椒都掩蓋不住。


  他甚至對田紅英她娘一點都不了解。前身的那個書生倒是跟那女人打過一點交道,但也隻是簡單的幾句交流。


  她實在是一個保守的女人。


  可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女人。


  為了報答書生的搭救之恩,她毫無怨言地給這書生做了兩年的飯食……而自己隻能靠漿洗、縫補衣服維持過活。


  她無欲無求,到土地廟燒香,祈求的也隻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健康長大……


  至於田紅英……那實在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雖然承受著她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壓力,可絲毫沒有影響到她那顆純淨透明的心靈。


  甚至連她的聰明伶俐勁兒,也是齊諧的學生中少有的存在。


  她可是齊諧最得意的弟子啊……


  錢家婆婆也死了,那個明明心善卻又喜歡小偷小摸的複雜老婆子。


  田奶奶,這是土地廟村歲數最大的老人,也是最得村裏孩子喜歡的老奶奶。每次村裏來貨郎,總是悄悄買下好多飴糖,再時不時地給孩子們分糖吃。


  據說她兒子前幾年在戰場上跟隨秦王,立過不小的戰功,後來戰死了,老人家被層層克扣後,還是拿了一筆相對可觀的撫恤金。


  而現在,她卻被她自己兒子的東家殺了……


  東柱一家上下五口,被殺得一幹二淨。東柱,今年剛到十六歲,家裏人開始給他張羅媳婦了。從去年開始他娘每隔一天就要來土地廟燒一次香,念叨一次“保佑東柱今年能找個好媳婦”……


  把在神位上的齊諧煩得要死。


  可現在,他多想再讓東柱他娘再來煩一次本神啊!


  陳家……


  丁家……


  齊諧閉上眼睛。


  這些愚夫愚婦,以前時不時便要把齊諧氣得腦袋冒青煙。


  他們要麽貪婪成性、要麽占小便宜、要麽好吃懶做、要麽整日裏想著不勞而獲,可等他們中的一部分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這世間,齊諧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悲痛與惆悵。


  ……


  土地廟的小院裏傳進來一絲喧鬧。


  緊接著便是村正的嗬斥聲。


  大概是又有誰發生了小衝突吧。齊諧收回悲哀的情緒,心裏默默想著。


  喧鬧聲漸漸平息,齊諧便重新坐回床上。


  白日裏村正和齊諧一起,已經把村民們安撫下來。但是隨著夜幕降臨,村正本來打算讓他們各自回家的打算,無疑是失敗了。


  村裏的幸存人口全部集中在這一個小小的土地廟裏,似乎隻有在這兒——土地公庇佑的地方,才能讓他們惶恐和悲傷的心情能夠得到慰藉。


  一個時辰前,村正把家裏的吃食一股腦的全部搬到土地廟裏。村正還特意把一塊烤的焦黃的胡餅送到齊諧眼前。


  齊諧推辭不過,隻能暫時收下。


  送過來的時候還是熱的,餅子散發著一陣陣的香氣。但齊諧卻連多看它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沒胃口。


  當然不光是齊諧,院子裏真正有胃口吃飯的也是少數。


  剛才村正相良在齊諧麵前捂住嘴大哭了一場。


  這個已經是知天命的老人,一直都對自己“創建了繁華的土地廟村”洋洋得意。可一場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屠殺,將他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他的心情,齊諧感同身受。就是不知道,這個老人到底是有多絕望,才會在齊諧麵前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號啕痛哭。


  也許是齊諧說的那一句“村正節哀”,觸到老人心裏的那道傷痕了吧。


  雖然感覺不到餓,也沒有胃口,可齊諧知道,就這麽硬扛著也確實不是辦法。


  他把外酥裏嫩的胡餅掰成兩半,一半放下,另一半往嘴裏塞。


  味同嚼蠟。


  可好歹還是讓齊諧多少恢複了一點精神。


  這也讓他想起另外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被屠村的命運暫時被得到阻止,可是接下來呢?


  齊諧原本已經緩和下來的神經驟然又繃緊起來。


  他和村正費盡心思,費盡口舌,把這些幸存者留在村裏,是不是又把他們重新推上了不歸路?

  前來屠村的軍士全部死在土地廟村,沒有人回去付命。


  毫無疑問,接下來便是那位有道明君,派遣出更大隊、更精銳的部隊來到這個小鎮的土地廟村。


  齊諧能夠護住他們一次,可現如今他也已經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又怎麽能護住他們第二次?


  ……


  一瞬間,齊諧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近乎掙紮地推開廂房的門,從裏麵跑到院子。


  抬頭、深呼吸。


  夜空明淨純粹,讓人忍不住心生遐想。


  此時,土地廟裏的村民們有的抬頭仰望著天空,有的在低聲交談,幾個孩子睡著了,躺在他們父母的臂彎。


  齊諧趕緊上前招呼,安排帶孩子的和年紀稍微大一些的村民,到兩間廂房和土地廟正殿裏休息。


  白天,齊諧的陳述讓土地廟村裏的幸存者對上天多了一些期盼。


  他們是受上天庇護的人嗎?


  “阿爺,天上真的有神仙嗎?”寂靜的小院裏,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


  過了好半晌,卻沒有人回應。


  是啊,天上有神仙嗎?

  這幾乎是在場所以人的疑問。


  如果有神仙,為什麽他們的親人慘遭屠戮的時候,那些神仙卻在袖手旁邊?


  可要是沒有神仙,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先生兼廟祝,又怎麽會憑借一己之力將那麽多悍匪殺死?

  白天的時候,村正已經安排了一些膽大的或者打過仗的村民去收拾了“戰場”。


  雖然村正挑選人的時候已經足夠謹慎,也警告過他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可等那些村民收拾完重新回來的時候,那五六個人便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如其說是“戰場”,倒不如說那是一片“修羅場”。


  整個“修羅場”中,幾乎見不到一塊完整的部位。


  已經暗紅色的血肉下,時不時能看到半截大腿、半個腦袋……


  收拾工作幾度因為村民的集體嘔吐惡心中止。最後還是有人提議在那一片地區潑上油,一把火燒了,最後大家才勉強完成收尾工作。


  就算是這樣,那些人回到村民聚集的地方以後,依舊是麵如死灰,整整一個下午連同晚上,一口水都沒有喝下去。


  ……


  所有幸存的村民對齊諧都猶如對待神明一般。


  因為除了神以外,他們想象不到到底什麽樣的手段,能一個人把整整幾十人的隊伍剮成殘肢斷臂。


  殘忍、血腥。


  解氣。


  齊諧原先那一身沾滿了泥濘和血汙的衣服早就已經換下來,他此時穿著的依舊是一件白色袍服。


  可他每每想走到某個村民跟前的時候,他們都是下意識地後退一兩步。


  不是害怕,而是恭敬。


  試驗過幾次以後,齊諧終於確定。


  他們在怕。


  其實這個齊諧倒也能夠理解。畢竟,自己做下的事情,除了神跡,似乎沒有別的可能。


  齊諧沒打算跟村民們解釋。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絕望之下,到底是如何把那剩下的二十多名軍士殺死的。


  當時的他全然是瘋魔了。


  ……


  被人尊敬且畏懼並不是一件壞事。


  至少對齊諧來說是這樣。


  因為這些年來他扮演的就是差不多的角色——土地公。


  此時,他也需要這樣的威勢——決定村民們的去與留。


  繼續在土地廟村裏待著固然是等死,可除了固守在這裏,又有什麽別的辦法呢?


  剩下的村民一起走,換一個地方住?此時天下依然太平,這麽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必然會引起官府的注意。


  一旦事情鬧到官府,後果可想而知。


  讓村民們自謀生路、各自逃命?


  天下之大,他們又能逃到哪兒呢?恐怕沒等走出多遠,便會被後續調查的人一一找到,趕盡殺絕。


  那樣,死得就更加悄無聲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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