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死
等齊諧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豆腐榻子上。
恍惚之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先生你醒了啊！”
還是一聲耳熟的叫聲。
勉力睜開眼，眼前是一個烏溜溜的小腦袋。
元忠……
所以，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吧……
哈哈，嚇死爹了。
“元忠，你如何在這裏？”齊諧記得自己在夢裏醒過來，開口問麵前這個小男孩的，便是這句話。
“先生，我娘親死了。”好不容易裝得歡快的元忠，瞬間崩潰。
“轟隆隆”
“轟隆隆”
一聲聲炸雷在齊諧腦海中響起。
“不是夢！這他嗎的根本就不是夢！”齊諧響起之前發生的事，那一幕幕的場景在眼前閃過。
那種撕心裂肺的心痛再次襲上他的胸口。
“田奶奶也死了。”
“還有東柱哥。”
“還有錢家嬸子。”
“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元忠嚎啕大哭，最後終於說不出話來。
齊諧顫顫巍巍地舉起手，將已經抽泣地喘不過氣來的元忠摟住。另一隻手輕輕拍著他劇烈起伏的瘦弱的肩膀。
好久好久以後，元忠終於漸漸止住哭聲。
“先生，咱們村……沒有了……”元忠抽抽噎噎地說道。
齊諧的腦子一片空白。
在這裏十年，活了兩世，他有將近三分之一的生命是生活在這個偏僻的村落。
他習慣了村民們勤勉的供奉，習慣了村民時不時在他麵前的牢騷，甚至習慣了那些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便鬧得雞飛狗跳的鄰居們……
這總讓他能夠感受到生的欣喜。
可現在，刹那間，什麽都沒了。
他想哭，想跟元忠這樣大哭一場。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把胸中的憤懣徹底的發泄出來。
可是，他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
他隻是搞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就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地來屠殺整個村子裏的村民。
這些都是為了活命，輾轉幾百裏、上千裏，慕名來到煌煌長安城，想在這裏紮根發芽的百姓啊！
就為了一個已經死了的“郡王”？
……
元忠趴在齊諧的床邊，沉沉睡去。
齊諧費勁地從床上挪下來，然後把元忠托到床上。
身上的箭矢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拔出來，甚至周身已經包紮上了密密麻麻的麻布條，不需要仔細嗅，便能聞到自己渾身散發出來的草藥味。
齊諧不太確定自己在床上躺了幾天，看著床上正在熟睡的小元忠，齊諧也不忍心再把他喚醒。哪怕這個小男孩即使在睡著的時候，渾身仍然時不時地抽搐一下。
應該是做噩夢了吧。
齊諧嘴裏輕輕嘀咕一聲，用那隻不怎麽痛的手捏住元忠滿是汙垢的小手。
小男孩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原本有些扭曲的小臉漸漸變得平緩。
……
外麵有些許響動，隱約還夾雜著拚命壓抑住的抽噎聲。
齊諧掙紮著從床邊站起來，一步步挪向門口。
他需要搞清楚到底還有多少人活下來。
那天中午，等齊諧從土地廟裏衝出，想憑借一己之力阻住那些暴徒的時候，整個土地廟村，已經有一半的人家慘遭那幫畜生的毒手。
他知道自己最後把那幫畜生全部殺了，可是，後麵還有沒有人來繼續攻打這個小村……
“千萬別死光，千萬別死光啊……”齊諧心中不停地念叨。
走到門口，卻又停住。
他害怕了。
這種害怕，更甚於自己孤身麵對著那三十名凶徒的時候。
他怕有人過來告訴他，全村隻有他們幾個活人了……
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齊諧聽到外麵的聲響逐漸有些嘈雜。
好像，不止一個人在這裏。
齊諧心中稍有些安慰。
至少，不止兩個人活下來。
推門。
門外陽光燦爛，之前那個暴雨滂沱的午時，像是夢幻一般。
可驟然清晰的哭聲，同時也告訴齊諧，之前的事情不是做夢。
“吱呀”
廂房門徹底打開，發出一點響動。
“先生醒了！”一聲驚叫突然響起。
“齊夫子，你終於醒過來了……”
“齊廟祝……”
“先生……”
一陣嘈雜的響動讓齊諧有種眩暈的感覺。
這是幸福的眩暈。
齊諧看到，土地廟的院子裏，擠擠挨挨站滿了人。
還有這麽多人活著！
真好啊。
“齊夫子，元忠他……”突然之間一個中年男人擠到齊諧跟前。
齊諧認識，他是魏元忠的父親。
“無事。元忠累了，讓他先睡一會兒。”齊諧虛弱地向這個中年男人點頭。
“多謝夫子了！”這個魁梧壯碩的男人，看著正在床上酣睡的幼子，終於忍不住號啕痛哭起來。
這一聲痛苦，像是引爆了炸藥的引線，整個土地廟頓時被各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所淹沒。
齊諧緩緩閉上眼睛，任由眼淚像是山洪暴發一般從眼眶中決堤。
那種縈繞在齊諧心頭的種種情緒，也隨著眼淚盡情的宣泄著。
痛恨、無助、失望，以及任何眼淚都熄滅不了的、出離的憤怒！
他想殺人！
這種憤怒，殺死區區三十個凶徒又怎麽能夠消弭？！
“好了！嚎什麽嚎！”
一聲暴喝在這個彌漫在悲痛中的小院炸響。
幾乎所有人都停止哭泣，一臉茫然地看著麵前這個似乎一夜之間佝僂了的老人。
村正，相良。
“你們都活得好好地，還不趕緊感激老天保佑，還有空在這裏哭嚎！”村正嘴唇拚命的顫抖，但說出來的嗓音卻沒有絲毫的影響，“死了一百多個人，咱們還活著這麽多！這是好事！咱們土地廟村，沒有垮！也永遠不會垮！”
“老天保佑？”一個尖銳的聲音緊跟著村正說完最後一句話響起來，“我婆娘不過是出去串個門，怎麽就被那幫狗輩殺了？！那幫狗輩殺人的時候，賊老天又在哪兒呢！”
“對！保佑個屁！我呸！”
“這個破村子……我跟我娘費勁千辛萬苦才來這裏，原本還以為以後能讓她老人家過上好日子！誰成想……這個破村子，老子不住了！”
“要不是齊先生出手，我們整個村子都要沒了！還不會垮……嗬嗬……”
“嗬嗬……”
隨著一個人的笑聲響起，有十多個人同樣跟著癲狂地笑了起來。
這笑聲，讓齊諧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到底是什麽樣的打擊，能夠讓這群人情緒變得如此極端……
在這裏待了十年，齊諧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看慣了生死。
每年都會有人死，尤其是早幾年，多的時候一個月甚至都要死上兩三個，這甚至不包括那些“查無此人”的遊民。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可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現在明明已經天下太平，竟然會有人為了如此虛無縹緲的事情，向整個無辜的村子舉起屠刀。
在齊諧僅有的一點曆史知識裏，他哪怕對李二的個人行為再鄙視，也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有道明君。
可，他就是如此的明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