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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9章 八宗師戰死城外,北莽軍死傷枕藉(2)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蕩,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幹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隻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麵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支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距離這位舊南唐遺民最近的隋斜穀沒有轉頭,輕輕歎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內,百餘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劍氣,交織成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衝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屍還要淒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血奮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成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支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透毛舒朗側麵三名朱魍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於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製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並進,因為最後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的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聖坐鎮後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隻管埋頭殺人即可,於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屍體。


  於新郎收起即將折斷的涼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顫鳴不止的古劍扶乩,依舊輕描淡寫指指點點,兔起鶻落,神出鬼沒,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劍就是一條性命。雖說殺敵聲勢不如樓荒那麽恐怖,但是連徐偃兵在察覺到此人的微妙氣機變化後,都有些訝異。不愧是王仙芝首徒,於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場廝殺中破境的跡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隻差一線之隔,就可一腳跨入陸地劍仙的門檻。雖說即使穩固境界後,依舊算不得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但是隻要境界升至那個高度,遠不是指玄、天象兩境劍客偶然領悟出一兩式劍仙威力劍術能夠媲美的,大概就會是鄧太阿之後又一人啊。


  於新郎一劍點在一名北莽騎卒的眉心處,不去看那具墜馬屍體,躍至馬背之上,望向前方,對前方的樓荒沉聲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騎正在趕來,還有個藏藏掖掖的頂尖高手。”


  樓荒正要說話,於新郎已經大笑掠去:“先讓我會一會他!”


  最右側,正當柴青山、韋淼轉換前後位置的關鍵時刻,一道快如驚鴻的身影當頭砸下,勢如奔雷的一拳捶在剛要後撤的柴青山胸口。雖然這位名動離陽的劍道宗師已經下意識橫劍在前,且以劍鋒對敵,希望以此讓那名不速之客知難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猶豫地撞在劍鋒之上!


  正值換氣間隙且大戰已久的東越劍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被自己的長劍劍鋒傷及,所幸韋淼迅速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頭往後一扯,一手擋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師的第二拳。


  柴青山順勢倒掠出去十數丈,胸口處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湧出,浸透衣襟。


  韋淼左手握住那隻拳頭的同時,因為先前右手需要幫助柴青山躲過那道劍鋒,再度出拳便慢了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這毫厘之差,就讓那位城府深沉的陰險刺客占據莫大先機。


  韋淼被一拳砸在額頭,他轟然跺腳,隻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見這位南詔第一高手的性情剛烈!


  韋淼與來者一拳換一拳!

  各退三步!


  韋淼一拳擊中那人胸口,自己額頭又遭受一拳。


  頭顱遭受重創的韋淼雙耳已滲出猩紅血跡。


  模糊視線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銀甲的北莽武將猙獰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殺的就是你!”


  趁著那名高大武將說話的間隙,柴青山匆忙強提一口氣,就要為韋淼扳回劣勢,可就在此時,老人聽到背後目盲女琴師喊道:“小心頭頂!”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淩空而下,無聲無息,更無絲毫氣機波動,如同孤魂野鬼。


  銀甲武將的破綻,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恐怕這才是兩位北莽武道宗師在環環相扣之後,真正浮出水麵的殺招!


  柴青山迅速後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聲提醒的同時,手心狠狠抹過琴弦!


  可是讓目盲女琴師感到悲憤的一幕出現了:那名刺客全然無視胸口炸裂的重創,好似渾然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他手中那柄極其纖細如柳葉的四尺長劍,無劍罡,無劍光,就那麽對著柴青山的眉心,筆直斬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陰魂不散的慕容鳳首!


  生死一線,柴青山依舊竭盡全力遞出了那興許會是此生的最後一劍。


  直刺那人心口。


  這位東越劍池的宗主,隻希望這一劍能夠刺透那人心髒。


  我柴青山死無妨,能夠多殺一人也好。


  原本應該借此機會讓慕容鳳首斬殺柴青山,再由銀甲武將雙拳捶殺那位氣機動蕩紊亂的韋淼,那就是雙雙告捷的絕佳局麵!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驚覺,雖然額頭被那柄長劍抹出一條皮開肉綻的溝壑,隻需要再加上些許氣力,就能破開自己的頭顱,若是再多一些勁道,將自己分屍也絕非難事,但是那名劍術詭譎至極的刺客,選擇手下留情?

  與此同時,正是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銀甲武將,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白白浪費了千載難逢的出拳機會。


  柴青山瞪大眼睛,饒是老人這般身經百戰的劍道宗師,都感到眼前畫麵太過荒誕不經!

  眼前這位北莽刺客身體懸空,雙臂頹然下垂,那柄柳葉長劍掉落地麵。


  一截柳慕容鳳首,被身後某人一隻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寶鼎不敢動彈,老實得不像話。


  哪怕他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襲紫金蟒袍!

  破開雲海重返人間的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五指如鉤,徹底炸爛這位一截柳的體內氣機。


  軟綿無骨的慕容鳳首扯動嘴角,笑意陰森。


  刹那之間,韋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劍,卻都慢上太多太多。


  兩位頂尖武道宗師自認即便是處於巔峰狀態,也無法攔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襲。


  年輕藩王後背遭受一記無法想象的重擊,稍稍轉移腳步之後,整個人便繞開柴青山,轟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聳城牆。


  韋淼與柴青山幾乎同時後撤。


  不承想那人根本沒有追殺兩人的念頭,站在原地,望向城牆根那邊,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鳳年沒有乖乖躲在雲海之上,依靠鄧太阿的庇護來徹底平穩氣機,還敢落回戰場來救別人?!


  慕容寶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陣營,雙方身份也不算懸殊,可是慕容寶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慕容寶鼎小聲問道:“一截柳怎麽辦?”


  有十八條金黃色蛟龍環繞遊弋的魁梧男人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眼神陰沉,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拒北城的城牆下,在陰涼的陰影中,背對戰場的徐鳳年依舊握住慕容鳳首的脖子。後者緊緊貼在牆麵上,整張臉龐血肉模糊,身軀更是用“粉身碎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徐鳳年笑問道:“上次攔腰斬斷都沒死,不過這次總該死了吧?”


  這名真實身份極為隱蔽且顯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開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卻笑不出聲來,沙啞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鳳年陪葬,不虧的。”


  徐鳳年哦了一聲。


  慕容鳳首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如獲得最大解脫,斷斷續續道:“放心……我這次是真死了……隻不過最後告訴你一個秘密,不用拓跋菩薩幫我報仇,我慕容鳳首……自己就可以,徐鳳年,你信不信?”


  徐鳳年擰斷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徐鳳年隨手丟掉屍體,轉過身,抬頭望向天空。


  他知道拓跋菩薩在等什麽。


  先前北莽早就謀劃好的天道鎮壓,有兩個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涼氣數,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接下來順便才是摧破自己的體魄,為那位北莽軍神再次錦上添花。


  隻因為沒有料到以趙長陵為首的眾多謫仙人落在北涼,為北涼增添那麽多氣數,加上之後鄧太阿手持太阿趕至,淩空一劍斬去,使得那道隻願針對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於半數天道到底在何處,徐鳳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過肯定與這位死絕了的一截柳有關係,差不多是慕容鳳首作為引子,誰殺了這位慕容寶鼎的私生子,就要惹來下一道鎮壓。徐鳳年確信自己就算不主動殺慕容鳳首,這個瘋子也會伸長脖子讓自己砍。說不定慕容鳳首更深一層的身份,會是某位謫仙人,前世要麽是被徐驍滅國的亡國君主,要麽就幹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總之就是靠講道理便幾輩子都掰扯不清的陳年舊賬。徐鳳年早就看開了,債多不壓身,但既然沒下輩子了,我就在這輩子把它給解決幹淨!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隻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麽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


  先前北莽軍神、年輕藩王以及桃花劍神和白衣洛陽,四人先後離開北莽大軍腹地,就隻剩下執意繼續向前突進的徽山紫衣一人,獨自麵對鄧茂與層層疊疊的草原鐵騎。


  斷矛鄧茂不得不由衷佩服這名中原女子的氣魄,真是不輸世間任何男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鄧茂忍不住開口問道:“軒轅青鋒,何至於此?”


  軒轅青鋒破陣至此,本就殺心極重,出手更是當得起“勁如崩弓,發如炸雷”八個字,一路行來,無論是重甲步卒還是精銳騎軍,隻要被她沾上,那就必然是死無全屍的下場。她之所以能夠與年輕藩王並稱為“離陽雙璧”,不隻是境界奇高而已,軒轅青鋒的底子,無論體魄還是氣機,都十分厚重紮實,她體內氣機既雄渾且綿長。


  軒轅青鋒雙手負後,沙場上南風吹拂,這位背對拒北城的大雪坪女主人,青絲和裙擺都向北方飄動。


  豐姿如神。


  鄧茂當年曾跟隨洛陽和耶律東床去往中原逐鹿山,甚至還攔截過離陽押送高樹露南下廣陵道的車隊,跟隨兩人在離陽境內走南闖北,故而對中原江湖並不陌生。他是耶律東床這一脈耶律家族名義上的客卿,有點類似徽山黃放佛和龍宮嵇六安,地位比較超然,但絕不可簡單以依附大樹的藤蔓視之。相傳早年鄧茂在草原遇挫沉寂,被北庭權貴尊稱為“老大人”的耶律虹材對其施以援手,尊為座上賓,鄧茂自然感恩。若說與洛陽沒有半點交情,那是自欺欺人,事實上心高氣傲的鄧茂對洛陽相當敬重,其中既夾雜男女之間的愛慕,也有同道中人的欽佩,隻不過鄧茂到底誌在武道登頂,對那位逐鹿山教主的那份淺淡情愫,一直擱置在內心深處,如一壇埋在地下的陳年老酒,不用取出暢飲,也舍不得,隻需偶爾記起,仿佛便能夠聞到那股縈繞鼻尖的酒香了。


  此時兩人對峙,隻以境界高低而言,與種涼、慕容寶鼎同處一個時代的北莽宗師,鄧茂作為這位徽山紫衣的江湖前輩,反而要比軒轅青鋒低半個境界,隻是普通的天象境界,遠遠沒有觸及陸地神仙的門檻。隻不過哪怕自負如軒轅青鋒,依然沒有輕舉妄動,沒有覺得能夠輕鬆越過這位男子摘掉北莽太子的頭顱,就已經可以從側麵看出她對鄧茂的忌憚。當然,軒轅青鋒也有積攢氣機恢複巔峰的打算,也並未刻意遮掩這一點。鄧茂的不阻攔,看似輕敵,實則是一種取舍,軒轅青鋒的氣機的確在穩步攀升,但是先前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卻在微微下降。


  鄧茂其實不太情願看到這名傳奇女子的夭折,隻是看到軒轅青鋒這般姿態,鄧茂知道自己多說無益。


  他既然能夠被北莽太平令安置在這一副棋盤的“天元”附近,作為明麵上製衡北涼王徐鳳年最重要的一枚棋子,鄧茂來不及對徐鳳年使出的撒手鐧,豈能以常理揣度?

  軒轅青鋒雙鬢青絲肆意飄拂,心如止水。


  如果說桃花劍神鄧太阿,位於戰場最高處,那麽她便當之無愧地位於拒北城最北之地。


  鄧茂最後大聲笑問道:“當真不後悔?”


  軒轅青鋒神色淡漠,並無豪言壯語。


  軒轅敬城之女,此生從不知悔為何物。


  鄧茂一步重重踏出,一襲紫衣沾染上許多血跡的軒轅青鋒幾乎同時向前掠出。


  兩人都默契地選擇近身廝殺,在一丈之內分生死!


  那杆北莽大纛迎風招展,激蕩起一陣陣漣漪,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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