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 八宗師戰死城外,北莽軍死傷枕藉(1)
北莽左右兩翼各五千騎的兩名主將,幾乎要失心瘋了。他們能夠以騎軍身份參與攻城,撈取這種唾手可得的頭功,雖說戰功注定不大,可勝在輕而易舉,遠遠不用像首撥三萬步卒那麽拚死推進到城牆下,然後豁出性命去蟻附攻城。作為兩翼騎軍,其實不過就是在馬背上象征性進行多輪仰射,盡量幫助南朝邊鎮的那幾支精銳步軍壓製城頭箭雨,加上北莽本身就有弓弩陣地和兩千多架投石車作為拋射主力,所以兩支騎軍根本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北涼鐵騎早就摸索出一條規律:北莽蠻子的邊軍,是老爺軍或是兒子軍還是孫子軍,隻要看他們領軍主將的身份即可。出身北庭的將領駐紮南朝邊關,往往不會差到哪裏去,但也絕對不會太高,故而麾下統轄兵馬,往往是中遊偏上的位置,以兒子軍居多。一則是北庭大姓貴胄和大悉剔根本瞧不上眼西京廟堂,在那幫眼高於頂的草原大人物看來,恐怕除了黃宋濮、董卓、柳珪這些大將軍和持節令,就沒有幾個真正可以算是當官的人。再則皇帝陛下一直貫徹春秋遺民與隴關貴族共治南朝的策略,並不支持北庭大人物摻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將領的話,大抵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來看,以隴關豪閥子弟最為金貴。例如親自趕赴流州老嫗山戰場的完顏銀江,他那支完顏精騎就是南朝邊線上的老爺軍,無論戰力還是裝備,都首屈一指。然後便是隴關係勢力以外的甲乙高門,同樣在南朝軍政根深蒂固,且往往對北涼各支野戰主力騎軍十分熟稔,不容小覷。
這兩支騎軍便是典型的南朝邊關兒子軍,家族祖輩早已暗中托關係走門路,好不容易依附了禦駕親征的太子殿下,這才獲得這份近似於躺著撈功勞的待遇。哪裏能想到還沒進入馬弓射程之內,就各自碰到了兩顆鐵釘子,給紮得血肉模糊,心肝都疼!
兩支騎軍,出現將近千騎的巨大傷亡,結果一支箭矢都沒抽出箭囊,到頭來連拒北城的城牆都沒碰著,主將能不心驚膽戰?
拒北城最右側戰場,兩人拒馬。
南詔韋淼與東越劍池柴青山,兩位中原宗師之前素未謀麵,自然更無交手切磋的機會,卻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韋淼多以赤手空拳對敵北莽騎軍,出手大開大合,極為幹脆利落,每次出拳勢大力沉,以至於往往一名衝殺而來的騎卒,會連胳膊帶刀一起被崩斷,北莽騎卒手中的那柄優質彎刀簡直就像紙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來以劍術精妙、劍氣幽深著稱於世,剛好與韋淼的剛猛拳路相輔相成。這位劍道宗師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氣勢如虹的殺招,多以挑刺兩式殺敵,劍尖所吐劍芒長不過兩尺,卻已如同手持五尺青鋒,剛好能夠站在地麵上精準刺中北莽騎卒心口,抑或輕輕斜挑騎卒脖頸,一柄長劍竟始終不染猩紅。
此時隻見韋淼驟然改變先前一招半式便置敵於死地的凶悍拳風,或是以弧形走轉的輕靈之勢,或是以腳不過膝的蹚泥行步,身形快速遊走,擰腰搖身抖甲,每一次以肩頂背靠迎上北莽騎卒的戰馬,憑借金剛體魄,根本不顧及戰刀劈砍,瞬間就能夠將一匹邊軍戰馬撞得馬蹄離地橫飛出去。由於韋淼步伐急促,總能夠在數騎之間見縫插針,雖然北莽有意識鋪展開衝鋒寬度,一下子拉伸出七八騎甚至十數騎並列的鋒線,試圖打破兩位中原宗師一前一後的穩固格局,盡量不給兩人轉換氣息的機會,可是韋淼隨之改變的快進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擋下了一撥撥的騎軍衝陣。北莽騎軍雖說已經意識到必須不惜以十騎百騎性命去換對手一口氣,隻求慢慢耗死這兩位中原宗師,但在這種險峻形勢下,韋淼每次隻去針對坐騎而不針對北莽士卒的出招,開始蘊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勁。這就造就出一幅幅誇張荒誕的畫麵:許多北莽戰馬的飛掠方向,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兩側橫飛,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傾斜向上飛起,如此“龐大”的暗器,讓北莽同一列騎軍和後方騎軍皆是防不勝防,極大限度地限製住了北莽騎軍快速推進形成兩座包圍圈的企圖。
即使有一些漏網之魚,想要越過韋淼向兩側繞弧包抄,可柴青山也自然不會刻板死守著你前我後的規矩,作為劍術冠絕離陽東南的一宗之主,當真以為老人的劍氣隻有兩尺而已?
死了兩三百騎,這支北莽騎軍不願退縮,更不敢怯戰。
死了五六百騎,那名千夫長一咬牙,希望憑借車輪戰拖死兩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餘騎後,這名始終沒敢親身陷陣的騎軍主將,已經殺紅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沒了退路,便一聲令下,讓麾下所有騎軍一律棄刀!隻靠往死裏加速前衝,用戰馬衝撞那兩人!
之後整整五百匹瘋狂衝鋒的戰馬,如同自殺於兩位中原宗師之前。墜馬北莽騎卒,隻要沒有當場昏厥或是斃命,皆主動起身,抽刀廝殺。
天下精銳,悍不畏死,確實不獨有北涼鐵騎。
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到流州青蒼城,北涼邊軍人人奮不顧身,北莽士卒也同樣轟轟烈烈而死!
第二場涼莽大戰,從西域密雲山口,流州那條北方廊道、老嫗山戰場,再到涼州關外左騎軍對陣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每一處戰場,敵我雙方,俱是殺得蕩氣回腸!
所以北莽一直堅信,隻要打下北涼,就等於已經打下了幅員遼闊的整個中原。
而北涼也始終認為,真不是他們故意看不起什麽中原精銳、什麽兩遼鐵騎,隻要是在那種易於騎軍馳騁的廣袤地帶,一旦對上了大規模草原騎軍,離陽軍伍的腦袋再多,也不夠北莽蠻子砍的。
在一場注定會湮滅在曆史塵埃的圍爐夜話中,坦坦翁笑問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惱了徐家,幹脆造反,與北莽聯手南下中原,到時候你我咋辦,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兒位列榜首,我桓溫得榜眼?
那位當時在離陽朝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神色淡然給出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諧趣答複:隻希望到時候咱們廟堂之上,袞袞諸公別都覺著殉國水太涼、懸梁家無繩。
桓溫猶在那座廟堂之上,依舊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入秋之後,就已經逐漸淡出朝堂視野,幾乎不怎麽參加小朝會了,老人深居簡出,越發沉默,不願與人言。
如此一來,首輔張巨鹿內心深處,對於藩鎮割據的北涼徐家,到底持有何種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隨著江南世族與遼東門閥在離陽廟堂的鬥爭愈演愈烈,某些兩袖清風卻肩挑道義的讀書人,在太安城站穩腳跟後,便開始發出一些聲音,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那個叫張巨鹿的老國賊,不但專擅朝政,甚至還秘密勾結西北邊軍,故意養虎為患,以便自固地位。
這些人雖然暫時數量不多,但身份往往不俗,被視為空有一身學識抱負,卻隻能在永徽年間,被妒賢嫉能的碧眼兒領銜之張廬打壓排擠,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便應當仗義執言,為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
一時間讚譽一片,文人風骨,道德宗師,一國棟梁。
這些已經鯉魚跳龍門的讀書人,或是本就生在將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絕大多數的普通讀書人,人數不多,但說話的嗓門最大、聽眾最多。
在這個祥符三年入秋之後,太安城廟堂最高處,甚至連跟西北徐家鬥了那麽多年的兵部衙門,其實都沒有刻意隱瞞密雲山口一役的慘烈勝利,加上之後通過兩淮道驛路傳至京城的流州老嫗山捷報,以及陸大遠部涼州左騎軍的全軍覆滅,兩淮道新任經略使韓林和節度使許拱,都一字不差地據實稟報給了朝廷。但依舊很奇怪,整座太安城,從庭院深深的高門大戶,到雞鳴犬吠的市井巷弄,從頭到尾都沒有談論此事,大概是因為前者不願意說,後者聽不到。
離陽京城的老百姓,至多聽說了北涼徐家在流州那邊打了幾場小勝仗,在涼州關外吃了個大敗仗,然後很快就要被北莽幾十萬大軍圍住了那座拒北城。
沒辦法,也委實怪不得這座習慣了二十年坐看雲起雲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遙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親自統率十萬南疆勁軍,竟然仍是抵擋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進的叛軍。
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按兵不動。
據說繼承顧廬遺產的兵部侍郎唐鐵霜,即將動身出京,率領京畿大半精銳在吳重軒大軍身後,布置出第二道防線,隻等兩支遼東鐵騎火速南下,相信到時候便能夠轉守為攻,必會一口氣將叛軍趕回廣陵江南岸。什麽白衣兵聖陳芝豹的蜀地步卒,什麽燕剌王趙炳的蠻夷兵馬,什麽光杆一個的靖安王趙珣,不值一提!
對於離陽而言,耗時二十年、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軍,就在離陽趙室臥榻之側的這支世間頭等精銳,仿佛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國砥柱,才是定海神針。
西北徐家,擁兵自重,怎麽能夠信賴?
北涼道,一個將種門戶多如牛毛、讀書種子鳳毛麟角的蠻橫之地,怎麽有資格與天下首善的太安城,與富甲中原的廣陵道、文風鬱鬱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為懸殊的那場壯烈戰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舊南唐儒士程白霜。
這位幾乎成就儒聖境界的年老讀書人,與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一起位於戰場最後方的中原宗師,本該最後死才對。
老人力盡氣枯而死。
韋淼、柴青山和樓荒、於新郎分別擋住了五千北莽精騎。
吳家劍塚吳六鼎、劍侍翠花和立槍於身後的徐偃兵,死死擋住了北莽左翼萬人大軍的腳步。
南疆毛舒朗、龍宮嵇六安、武當山俞興瑞三位宗師,已經深陷於右翼萬人步陣和兩支增援精騎的包圍圈,其中還陰險夾雜有近千朱魍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陣,朱袍徐嬰與從大軍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陽聯手,加上劍氣縱橫的隋斜穀在後方策應,終於勉強牽扯住了那道滾滾南奔的洶湧潮水。
在這期間,雖然洛陽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陣地大殺一番,但是對於數量多達兩千多架且位於漫長弧線之上的投石車,依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針對這些攻城利器,單憑徐嬰和隋斜穀兩人阻擋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斷通過兩條寬闊廊道奔殺而去的一支支騎軍,極有可能就此使得兩人徹底深陷泥濘。原本陣容最為史無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興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後,加上徐鳳年需要與拓跋菩薩對峙,鄧太阿則需要去直麵天上仙人,以確保年輕藩王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跟北莽軍神爭生死,否則本就已經“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又有天人在頭頂不斷“煽風點火”,一旦讓他順利攀至武道巔峰,哪怕拓跋菩薩隻有一炷香工夫,躋身五百年來第一人,始終需要分心的徐鳳年也絕無生還的可能,別說斬殺拓跋菩薩,連活著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來,洛陽就不得不應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況,不得不束手束腳,否則以她的修為境界,在軒轅青鋒已經纏住鄧茂、慕容寶鼎和種涼又沒有前來阻攔的前提下,不是沒有可能在北莽大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但可以毀掉半數投石車,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撥弦,雙鬢霜白的年邁儒士以一身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輪又一輪的投石車拋射、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處,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於它們的密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官,擱在雙腿上的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血跡,崩斷的一根根琴弦,目盲女琴師雙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無聲訴說著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體魄強健見長的她,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官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家夥來挑起那副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女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輕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美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首邊包括老友嵇六安在內三位宗師陷入險境後,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官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牆之下。
年輕目盲女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的薛宋官,如何會感應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並肩作戰,但是薛宋官,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他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性情古板,一樣有著她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後,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湧上喉嚨的鮮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後,竭力語氣平緩地柔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顆’,‘茲遊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一斤也就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裏,程白霜猛然跺腳,勁透地底極深。他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麽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喘息過後,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後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須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官,沒有轉身,隻是使勁點了點頭。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緊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