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1章 左騎軍幾近覆沒,三宗師聯袂赴邊(5)
唯獨這封信,徐鳳年反悔了,讓拂水房諜子截住了家書,隻可惜那位做代寫家書生意的年邁書生,也已跟隨隊伍離開邊關。真要找,以關外拂水房的勢力,也找得到,但是徐鳳年想了想還是作罷,覺得既然手上有了家書字跡,以他的書法造詣和功力,每月偽造一封信,並不難。
但是徐鳳年此時此刻,又一次後悔。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筆,哪怕之後一次次提筆,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寫一月之後的家書內容。
徐鳳年站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院子。
仍是無法完全靜下心,徐鳳年身形拔地而起,長掠至拒北城南牆的走馬道上,輕輕一躍,盤腿坐在牆頭之上。
走馬道遠處很快就傳來一陣鐵甲震動聲響,當那些甲士發現竟是年輕藩王親臨城頭後,就迅速默然退去,雖然沒有任何交頭接耳,但是各自都發現對方眼中的炙熱。
徐鳳年雙拳緊握,撐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遠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書房落座沒多久,一位刑房諜子主事就來稟報,說是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將聯袂到達城南那座人煙驟然稀少的小鎮集市。
徐鳳年讓他準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後,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隻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幹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簷下打著哈欠的店夥計,生意驟減,樂得忙裏偷閑。有大聲吆喝仆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閑來無事便趴在欄杆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隻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櫃的愁眉苦臉。
徐鳳年突然在街道盡頭看到一位推車往南的年邁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輪車上斜插有一杆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從上到下,一絲不苟寫有兩行楷字,“紫微鬥數,八卦六爻,尚可”,“麵相手相,奇門遁甲,還行”。徐鳳年會心一笑,這位算命先生還真夠實誠的,牽馬快步前行,彎腰幫忙推動車子。
老人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道袍不倫不類,反正徐鳳年遊曆離陽北莽,都不曾見識過。這也不奇怪,能夠從朝廷官府獲得度牒的道觀宮廟,所製道袍樣式都頗為講究,坊間擅自偽造售賣,一經郡縣衙門發現,罪名絕對不小。當年徐鳳年初次遊曆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樣是一件來路不正且絕對找不到根腳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問底,也難以定罪。眼前這位,顯然與當年落魄至極的世子殿下,屬於同道中人。
勉強稱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啊,貧道所料不錯的話,還是父輩在關外極有實權的將種子弟。”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笑道:“先生是瞧見我那匹坐騎在鬆開馬韁後,能夠自己跟隨主人,應當是北涼戰馬無誤,加上大戰在即,我竟然膽敢在此帶馬閑逛,所以推斷出我是將種子弟吧?”
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那點神仙風範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鳳年感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兒稍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輪車。”
他接著又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雞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折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鳳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時光,老人笑逐顏開,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裏想到這麽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身行當,虧大發嘍,這次回到關內,日子難熬嘍。”
徐鳳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麽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這位公子哥兒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麽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麽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越發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徐鳳年輕輕加重力道,微笑道:“先生這話說得就有些違心了,放心,我雖然是北涼將種子弟,卻也算聽得進別人言語,好話壞話,都不在意。當然了,聽到好話,更開心些。”
老人和徐鳳年一起推車南行,很快就要過橋渡河,老人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巍峨城牆,突然跺腳道:“有些話,實在憋得難受,便是公子你拿我去拒北城問罪,小老兒也得一吐為快!”
徐鳳年苦笑道:“得嘞,保準不是啥好話。先生盡管說,我就當啥也沒聽見。”
老人嘿嘿一笑,挺直腰杆,轉身向北,伸手指了指那座拒北城:“公子,最近我也聽說了不少傳聞,都說咱們王爺膽子太大,放著那麽多老將不用,偏偏要用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這場仗,怎麽打?第一場涼莽大戰,靠誰打贏的?還不是涼州虎頭城的劉寄奴劉大將軍?不是流州龍象軍的王靈寶王將軍?不是靠幽州葫蘆口臥弓、鶴鸞、霞光三座城池的那麽多戰死校尉?不是靠咱們北涼最了不起的大雪龍騎軍和打造多年的兩支重騎軍?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有幾個?也就鬱鸞刀勉強算一個。要我說啊,別看流州先前打了幾場勝仗,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年輕人,靠不住的!”
老人轉頭望向那名年輕人的側臉,問道:“公子,你覺得呢?”
徐鳳年望向遠方:“老先生說得有些道理,隻不過世事奇妙,有一些道理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事情。”
老人瞪大眼睛:“公子,你到底是讀書人還是將種子弟啊?怎麽你說的話,小老兒就聽不懂呢?”
徐鳳年歎了口氣:“讀書人的稱呼,我當不起。說我是將種子弟,應該沒錯,我就是喝著風沙聞著馬糞聽著擂鼓長大的。”
鬥膽抒發胸臆之後,老人貌似心情輕鬆許多,難得打趣玩笑道:“公子除了不太講得清楚道理,其實還是挺好說話挺講道理的。”
徐鳳年無奈道:“老先生,這到底是誇獎還是貶低啊?”
老人哈哈笑道:“公子隻管揀好聽的話聽,一準沒錯。”
徐鳳年也跟著心情輕快幾分,眉宇間的陰霾漸漸淡去,會心笑道:“受教了。”
老人沒有讓徐鳳年幫忙把車子推上渡橋,獨自推車向南,壓低嗓音自言自語道:“如果大將軍還在世,就好了,北莽蠻子哪裏敢往咱們這邊湊,北涼都根本不會打仗,如今打了勝仗又如何,還不是要死那麽多人。聽說清涼山後頭有三十萬塊石碑,盡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能活著,怎麽也比死後留下個名字強吧?”
徐鳳年站在原地,默不作聲。
老人肯定不會猜到那名年輕人的身份,不會認為一名武評大宗師會幫自己推車,所以繼續絮絮叨叨埋怨道:“要我看啊,既然中原朝廷就不是個好東西,與其咱們北涼邊軍兒郎戰死關外,還不落個好名聲,不如直接打開大門,放任北莽蠻子入關,隻要事先說好雙方別在北涼道關內外磕磕碰碰,鐵定萬事大吉,讓他們中原那群白眼狼吃苦頭去,咱們北涼老百姓過咱們的安穩日子,多省心省力。我也就是見不著那位年輕藩王,要不然一定要勸他別意氣用事,聽一聽老人的勸,別瞎搗鼓逞英雄了。”
徐鳳年眯眼仰起頭,秋風吹亂這位年輕人的鬢角發絲。
也許是苦不堪言,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兩者皆有,所以從頭到尾,年輕藩王都不曾開口說話。
橋南那邊,推車老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徐鳳年似乎記起一事,扯開嗓子喊道:“老先生,南行莫急,還有別忘了兩旬之內,拒北城通往涼州關內的三條驛路,百姓皆可借道,不用繞遠路!”
那位年歲已高的算命先生,竟像是果真聽到了這番喊話,略作停頓,約莫是向年輕人示意自己知曉了,然後繼續南下。
藩邸建成之後,那座書房每日都會收到來自關內外的機密諜報,拂水房、養鷹房皆有。北涼諜報向來按照輕重緩急分為三等,原本有資格送往書房案頭的諜報僅有甲字諜報,但是年輕藩王多要了一等,不是次等乙字,而是末等的丙字諜報。其實軍政意義不大,隻是這位新涼王用以舒緩緊張情緒,雖然兩房必然做過一定程度篩選,不可能當真全部送往藩邸書房,但是數量依舊較大,多涉及關內書院情況或是士子輿論。內容五花八門,其中不乏某些年輕讀書人的過激言論,年輕藩王從來隻是瀏覽而不批紅。
其中有句評論,年輕藩王親筆抄錄下來,作為每日開卷自省。
“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此等昏庸藩王坐鎮邊陲,北涼邊軍必敗無疑!”
大軍壓境,父輩遺願,苦寒家鄉,朝廷掣肘,錦繡中原,無辜百姓,天道壓頂。
皆是重擔,層層疊加。
橋北這邊,那個其實及冠取字還不足四年的年輕人,緩緩蹲下身,蹲在河邊,將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放在嘴裏輕輕咀嚼。
滿嘴甘甜。
徐鳳年猛然起身,輕吹一聲口哨,在河畔飲水的戰馬飛奔而至。翻身上馬後,徐鳳年一手拽住韁繩,一手握緊拳頭,在肩頭重重一敲,咧嘴一笑。
南邊極遠處,老人腳步不停,老淚縱橫,低聲呢喃,悄不可聞。
“此時作何感想?”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視野中最多是那大漠黃沙。
聽潮閣謀士李義山,死後並無葬身之地,骨灰盡撒關外。
老人灑然笑道:“義山!生前身後,我皆不如你。”
拒北城南城門口,徐鳳年猛然停馬轉頭,那種憑借天人體魄敏銳察覺到的些許異樣,稍縱即逝,刹那間便恢複平靜,無跡可尋。
如一片秋葉落於池塘,幾無漣漪,靜謐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