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0章 左騎軍幾近覆沒,三宗師聯袂赴邊(4)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穀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於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屍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占鼇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著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穀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出,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後,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盡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後,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穀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穀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隻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隻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隻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後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麽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穀睜眼後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發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台平靜說的吧?”
隋斜穀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穀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穀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麽?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穀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後,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後,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後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後,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隻是使勁點頭,然後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台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並肩坐在屋頂的嗬嗬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
夜幕深沉,書房左上角燃有一盞瓷質油燈,仿製舊西蜀的疊瓷盞樣式,燈藏唇竅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輕人獨坐桌後,瀏覽一封早已熟悉內容的密信。
他去過富饒的江南道,那裏的富貴門庭,家家戶戶,長檠高張照珠翠,悄然彰顯盛世太平氣象。他也去過天下首善的太安城,每逢佳節,京城坊間每一瓦壟皆置蓮燈,燈火綿延,燭光熒熒煌煌,仿佛大軍夜行,最是壯觀。他一樣見過小鎮入夜後的星星點點,燈火依稀。一次次途經大小村莊,偶見一盞極微燈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繞過書案,來到窗口,輕輕推開窗戶。那封信,並非什麽重要的軍務兵文,而是李彥超向拒北城遞交了一封私人性質的密信,卻沒有經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這位年輕藩王的書房案頭。
這位右騎軍第一副帥用筆極重,墨漬直透紙背。
李彥超並無瑣碎言語付諸筆端,隻有簡簡單單兩句話:“陸大遠不該死!北涼任何人都絕對不可將左騎軍的全軍覆滅,視為邊軍恥辱!”
其實李彥超根本不用寫這封信,陸大遠用兵如何,為人如何,他徐鳳年遠比李彥超更熟悉,一個能夠讓徐驍年老後仍在清涼山議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將,豈會是尋常人?徐驍從八百老卒出遼東,四十年戎馬生涯,到最後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曾經效命於他的麾下武將何其眾多?死在了一座座戰場上的人很多,最終活下來的人也不少,陸大遠這位根正苗紅的滿甲營騎將,老一輩徐家嫡係武將幾乎無人不知,從燕文鸞、陳雲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劉寄奴、李陌藩,都曾對突然離開北涼邊軍的陸大遠頗為惋惜,那份遺憾,絲毫不比當年吳起、徐璞兩位功勳大將的離去遜色。
在陸大遠離開藩邸趕赴戰場之前,陸大遠私下拜訪書房找到了徐鳳年,有過一番掏心窩子的對話。畢竟重新出任一軍主帥,陸大遠並非表麵上那般輕鬆隨意,恰恰相反,跟隨徐家鐵騎一起成長起來的陸大遠,比起李彥超、寧峨眉這些崛起於涼州關外的新一代青壯武將,比起這些習慣了“北涼鐵騎甲天下”這個說法的年青一輩武將,要更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說當年的那種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裏。所以陸大遠必須當著年輕藩王的麵,把所有話都挑明,陸大遠要讓徐鳳年放心,也讓自己安心。
那場麵對麵的促膝長談,陸大遠認為兩支騎軍六萬多騎,絕對無法安然遊弋在越發逼仄的關外夾縫地帶,除非左騎軍一方退至清源軍鎮北部,右騎軍則直奔重塚軍鎮東部,在東北和西南兩地,徹底拉伸出戰線,才有真正的喘息餘地。
“但是如此一來,六萬騎軍雖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麽辦?左右騎軍雖然依舊可以牽製一定數量的北莽騎軍,但說句難聽的,人家北莽蠻子都不用出動主力,隨便丟給咱們兩支隻要人數足夠的末流騎軍,到時候咱們就得趴在馬背上看熱鬧。我陸大遠是個大老粗,如何帶兵打仗,當年都是一點一點跟大將軍學的,倒是也跟徐璞、吳起或是袁左宗、陳芝豹這些人請教過,但總覺得到最後不像驢子不像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來得順手。最後我隻認定一個道理:騎軍一旦投入戰場,就要一口氣打掉敵方最精銳的野戰主力,絕對不能因小失大,為了所謂的顧全大局去保留實力,否則在一場兵力懸殊的艱苦戰事裏,仗越拖到後頭,就隻會越難打,會輸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難打的仗總歸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夥兒都一退再退,就真是隻能等死了,跟早年離陽兵部衙門那窩老狐狸狼崽子有啥兩樣?”
徐鳳年站在窗口,秋氣滿堂孤燈冷,開窗之後,涼意更重。
徐鳳年轉過身,當初那個男人就坐在書案前的那張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現在這間書房,而是站在關內田埂上,大概就會被當作一位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
“王爺,當我和右騎軍同時出兵後,我會在兩軍錯開距離的一日之後,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寶鼎部聚攏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寶鼎必定會聞風而動,向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請求增援,甚至極有可能臨時抽調柔然鐵騎,以便策應冬雷私騎。王爺請放心,我左騎軍哪怕身陷重圍,也依然會殺掉對方精銳最少四萬五千騎!
“王爺,勞煩你一件事,回頭幫我跟何老帥說句對不住了,數萬邊軍兒郎托付我手,卻隻能帶著他們去死,我良心難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陸大遠在地底下等著老帥他老人家,到時候任打任罵!不過,最好讓我再等個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時候老帥估計揍人也沒啥氣力了,稍微意思幾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這個男人起身後,望向當時同樣站起身的年輕藩王,沉聲道:“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陸大遠做錯了,以後誰都不用帶酒上墳,想來我也喝不下那虧心酒……當然,前提是我如果還有墳的話。”
兩人一起走向書房門口,陸大遠突然問道:“王爺,你說幾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記得這裏發生過的戰事?”
徐鳳年當時搖頭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爺見諒,我就是個粗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沒事,徐驍也是,我早就習慣了。”
一切都曆曆在目,那些話語更像是依舊回蕩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鳳年雙手按在窗口上,身體前傾。懷揣著必死之心趕赴戰場的陸大遠,沒有交代遺言,若說有,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年少時的世子殿下,能夠經常聽到,隻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徐鳳年緩緩轉過頭,望向書房門口。
那位名叫陸大遠的男人,那時候最後抱拳說道:“末將陸大遠!原滿甲營騎將,現任左騎軍副帥!向大將軍請戰!”
徐鳳年當時嘴唇微動,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準戰!
徐鳳年雙手猛然重重下壓,十指之下的窗沿磚石砰然碎裂。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向窗外昏暗處擺了擺手,示意那邊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會。
他走回書案,從一本泛黃兵書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所寫內容,是一位遠在關外參與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對已經離開陵州家鄉的妻兒的一些碎言碎語。這封家書說這兒入秋之後,天還不算冷,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夠用,磨損也不厲害,當時帶來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夠保暖,還碰上兩位陵州龍晴郡的老鄉,得空就會去城外小鎮上喝兩口小酒,價錢比關內便宜。聽說流州那邊咱們打了勝仗,拒北城的城牆很高,北莽蠻子一年半載肯定打不過來,讓她和兩個兒子都放寬心,以後隻要每個月還收到寄去的工錢,就意味著關外這邊太平得很,沒打仗。最後男人讓自己媳婦千萬別擔心錢的事情,也別心疼,孩子讀書最要緊。
家書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這張紙隻是臨摹而成,真正的家書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關外後,自己不識字,也就寫不得家書,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無名的窮酸書生,幫忙代寫。
徐鳳年借著昏黃燈光,低頭望著平鋪在書案上的那薄薄一張紙。
最後這封家書寄出之時,正好在陸大遠離開拒北城之後。
陸大遠在重新進入邊軍的第一天,北涼拂水房就已經將這個男人那十多年時光,在陵州龍晴郡小鎮上的境況調查得一清二楚,陸續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後匯總擺放在這間書房的案頭。之後陸大遠在拒北城或是左騎軍的一舉一動,拂水房諜子都事無巨細地記錄歸檔,徐鳳年對此沒有阻攔,正是靠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陰暗規矩,北涼在戰場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陸大遠請人代寫家書一事上,徐鳳年專程去了趟刑房,讓拂水房負責相關事宜的頭目不去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