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涼莽軍鏖戰流州,老嫗山戰事膠著(3)
寇江淮笑了笑,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緩緩道:“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知道雙方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是多少人嗎?其實陸陸續續累加才不到十四萬,遠不如戰場中後期雙方仍是動輒一次性增援四五萬步軍。這既是因為那場收官戰之前兩國兵力都消耗極大,騎軍更是早早就大量傷亡,也因為廣陵道疆域本就不適合大規模騎軍聚集作戰。所以別說是我和謝西陲,就連曹長卿,或者說所有中原用兵之人,都會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與號稱大奉之後天下無敵的草原騎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騎戰。沒有依托險隘,沒有死守雄城,就在地勢平坦的戰場之上,戰馬對戰馬,戰刀對戰刀……”
說到這裏,寇江淮略作停頓,雙手分別鬆開馬韁和刀柄,猛然握拳重重砸在一起:“硬碰硬,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撞陣!”
寇江淮眼神炙熱:“且!我中原騎軍大勝之!”
饒是陳亮錫這種排斥沙場死傷的文人文官,聽聞此語,也難免湧起一股壯懷激烈的情緒。
寇江淮伸出一隻手臂,遙遙指向山腳兩軍即將撞在一起的戰場:“恰好,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擺在我和謝西陲的眼前,我想贏,他也想贏,所以不管為什麽、為誰,都不能輸!隻不過謝西陲更狠,他為了這場大戰,肯付出性命的代價。我不如他,隻願意承擔以後在北涼仕途前程黯淡的代價而已。梟雄重成敗,英雄不惜死。也許以後青史之上,對謝西陲的讚譽會比我更多一些吧。”
陳亮錫無言以對。
老嫗山右側的戰場之上,雙方兵力達到十萬騎軍的戰事,壯觀而慘烈。
為了加大鑿陣力度,流州三支騎軍居中的流民青壯騎軍,又以六千直撞營率先加速衝鋒,躍出原本鋒線。
在第一撥衝鋒中,黃宋濮沒有動用那支名副其實的鐵甲重騎軍,而是將其雪藏在戰場之外,依舊是老帥自己率領嫡係精騎,依舊是這位曾經官至南院大王的老將一馬當先。
摒棄誘敵和遊弋戰術的騎戰,騎軍撞陣,便是換命。
六千直撞營作為錐陣尖頭,在加速途中,漸次減少鋒線寬度,與列陣井然有序的黃宋濮麾下一萬兩千嫡騎,轟然撞在一起。
流州鐵蹄鑿陣,如大錐開山。
連同直撞營在內,總計流州一萬騎拚死衝鋒。
他們鑿陣更深,便能夠讓位於錐陣兩翼的兩支龍象軍更輕鬆撕開北莽騎軍的厚度。
黃宋濮部署的前中後三軍疊陣,在這種沒有任何花哨的撞陣之中,發揮出驚人的效果。
老帥所率一萬兩千騎戰力,是久經戰陣的頭等邊關精銳,本就勝過流民青壯打造而成的流州邊騎。
雙方相互開陣前突五百步,不斷有流州騎軍被捅落馬背,直撞營錐頭最前兩千騎,當場戰死者十有五六。墜馬者在這種騎陣厚度的持續衝撞下,往往連對北莽敵騎造成奔速凝滯都成了奢望,北莽騎軍甚至不用刻意割取頭顱,戰馬筆直一撞而過便是。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並未緊隨黃宋濮部嫡係騎軍,而是在兩軍之間有意逐漸拉開了六七百步的鮮明空隙,如此一來,完顏銀江麾下人馬體力俱佳的家族私軍便能夠展開二次衝鋒。
當剩餘七千上下的流州騎軍鑿穿黃宋濮部騎軍陣形後,便正好直麵對上了奔速恰好提升到極致的完顏精騎。
一方速度與勢頭都在下降,一方氣勢正值巔峰,撞陣結果,顯而易見。
一萬四千完顏精騎手持槍矛策馬狂奔,憑借戰馬衝鋒帶來的衝擊,無比勢大力沉。
五百騎流州邊騎竟是被一個照麵一次擦肩而過就戰死馬背。
以至於位於後方的完顏騎軍,甚至有閑情逸致去抓住機會稍稍彎腰,一槍捅死那些不幸落地的流州騎軍。
當這支兩度突陣而出的流州騎軍,終於遇上人數最多的乙字騎軍時,已經戰損極重。
所幸他們的犧牲,為左右兩翼的龍象軍減少了很大壓力。
大雁無論北飛南渡,從來是頭雁最為吃力。
沙場錐陣如雁飛,更是如此。
南朝乙字高門拉攏起來的騎軍,雖然陣形最厚、縱深最長,反倒沒有對流州騎軍造成太大威脅,麵對戰損不大的龍象軍衝殺,顯然吃虧不小。
不過是一次交換戰場位置,涼莽雙方,屍橫遍野,人馬皆是。
但是雙方騎陣依舊各自保持相對穩定的陣形,這意味著下一場衝鋒,死人會更多、更容易。
陳亮錫站在山頂,親眼目睹這場慘烈撞陣後,默然無聲。
若是隻以老嫗山戰場來判斷,按照這種態勢繼續下去,最終獲勝一方隻會是北莽。
寇江淮從頭到尾都神情淡漠。
這裏死人不夠多,北莽不覺得戰功唾手可得,或是讓黃宋濮察覺到形勢不對,那麽老嫗山最終的包圍圈就根本堵不住北莽主力,畢竟這裏不是地理形勢得天獨厚的幽州葫蘆口,更沒有大雪龍騎軍和兩支北涼重騎軍那樣的恐怖兵馬負責堵截退路。
寇江淮轉頭望向東南方向。
北涼道於流州境內新修兩條驛路皆是橫向,分別通往涼陵兩州,遠不如關內三州體係縝密。這也是無奈之舉,疆域廣闊的流州僅有三座軍鎮作為依靠,卻與北莽兵力強盛的大半座姑塞州接壤,故而在流州境內修建縱向驛路,隻能方便草原騎軍的長驅南下,這是自毀邊防的舉措。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位年輕藩王莫名其妙地衝昏頭腦,不自量力地窮兵黷武,在流州大建驛路,相信青蒼城刺史府、懷陽關都護府和清涼山都要同時造反。
老嫗山右側的平原地帶,是青蒼城城下之外,最適合騎軍作戰的地形,寇江淮在兩場大捷後第三場堵截戰選擇的地點,正在老嫗山以北兩百多裏的一處黃沙平地。那處與老嫗山的平原地形之間,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巨大廊道,大體上呈現女子纖腰的收束之勢,草原騎軍若是由北向南推進,此地雖然稱不上前往老嫗山戰場的必經之路,但比起繞路,可以縮短六十餘裏路程。而且這條走廊並不狹窄險峻,絕算不上羊腸小道,無法設伏兩側,相反,廊道兩側山勢平緩,整條廊道寬窄始終大致相當,都在一裏半左右,大隊騎軍馳騁,可以說是毫無阻滯。所謂廊道形如女子蠻腰,不過是相較於整個流州版圖而言,故而從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柳珪騎軍南下,到第二場大戰的寇江淮三場阻截戰,雙方都沒有看上這條曾被流民取名“螞蚱腿”的地方。
但是在浩浩蕩蕩馳援老嫗山戰場的五萬南朝邊騎,當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條廊道北口的時候,偏偏已經有一支流州兵馬在廊道中段位置,橫空出世,等候多時!
當馬欄子急匆匆回稟軍情之後,五萬騎軍的幾位北莽將領都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清一色的流州步軍擺出死守廊道的架勢,人數在一萬四千左右,主力是西域爛陀山僧兵,還夾雜有兩三千流州本土兵馬。壞消息是以這條廊道作為戰場,騎軍無法左右遊弋薄其陣,好消息則是那支結陣以待的步軍,並無攜帶任何大型拒馬器械,兵力本就絕對占優的騎軍一旦撞開步陣,迫其倉皇後撤,別說是一萬七八千步卒,就是兵力再翻上一番,也不夠這支騎軍揮刀砍殺。
北莽南朝騎軍對於北涼騎軍的戰力,或是燕文鸞麾下幽州步卒的實力,二十年邊境死磕,已經不敢存有小覷之心,可要說換成其他兵馬,還真不當回事。這不是盲目自負,而是自大奉末期以來四百年,草原鐵騎靠著無數次叩關邊境遊掠中原,不斷積攢出來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讓數位南朝騎軍萬夫長感到為難的原因,是他們從離開駐地越過邊線到進入老嫗山戰場,不管是北庭王帳還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廟堂,或是南邊大戰正酣的主帥黃宋濮,都嚴令務必準時參戰,在關鍵時刻對整個戰役一錘定音,徹底消滅流州所有野戰主力,因此五萬騎軍絕不可貽誤絲毫時機!如今擺在這些南朝手握兵權的武將麵前的難題,不單單是否繞路遠行,因為位於廊道中段布陣拒馬的僧兵,一樣可以火速南撤。也許更換戰場,北莽騎軍可以更快破陣,但是快馬狂奔六十裏額外路程的消耗,絕不是這些南朝軍鎮關隘大小將領可以承受的代價。再者,一萬多西域僧兵的軍功,尤其是領軍主將極有可能是一顆腦袋就能換取封侯戰功的謝西陲,太誘人了!
打不打?
當然打!
於公於私,北莽南朝騎軍都覺得要在這條廊道裏大戰一場,好大撈一筆戰功。皇帝陛下新近欽賜給完顏家族的那十八條鮮卑扣玉腰帶,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體力與精氣神都處於頂點的五萬騎軍,還衝不破一萬多步軍的陣形?
廊道步陣那邊,披掛鐵甲腰佩戰刀的謝西陲坐在馬背上,舉目眺望北方。
大風拂麵,好像已經能夠聞到血腥氣。
這名被譽為大楚雙璧之一的流州副將,此時眼神堅定,臉色沉穩。
曹長卿曾經與西楚女帝薑姒私下評點一朝武將名臣,大多平平,唯獨說到謝西陲這位得意弟子的時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場用兵,點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後又補充了一句仿佛隻是題外話的評價:謝西陲之堅韌不拔,猶勝寇江淮。
謝西陲緩緩閉上眼睛,這位連離陽年輕皇帝都恨不得招徠進入太安城的年輕人,如今是大楚亡國人,卻為北涼將。
大楚昔年無敵於春秋兩百年,破敵所恃者有三:堅甲強弓、長槊大戟、軍令製度。在大楚薑室國力最為鼎盛之時,曾經打得國境之北的離陽、東越兩國毫無脾氣,如同壯漢拳打稚童。哪怕大楚軍力由盛轉衰,位於春秋九國北方一隅的離陽開始重視培養騎軍,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萬大戟士全軍覆滅之前,整個中原仍然堅信以形成一定規模的離陽騎軍戰力,對陣這支被譽為曆史上最強大的重甲步卒,絕對占不到絲毫便宜。但先後三場大戰的景河一戰,事實證明隻要是在合適的戰場上,沒有足夠騎軍在旁策應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數量再多,也隻能束手待斃。雖然未必會輸,但絕對不會獲得大勝。那場史書高度遠遜西壘壁的騎步經典戰役,一直被離陽史家兵家有意無意低估輕視。一來三場戰役,雙方真正戰死兵力並不多,僅有三萬而已;二來騎步結合大獲全勝的徐家軍,為了防止在之後的關鍵大戰中出現紕漏,選擇慘絕人寰地坑殺八萬餘降卒;加上當時離陽老皇帝趙禮曾派出一位功勳老將與兩位趙室宗親參與協同作戰,所以趙惇登基稱帝後為尊者諱,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場景河之戰,對勝利一方的徐家產生了極大影響,徐驍便在與部下參觀戰場的時候,蹲下身凝視一名大楚戟士的優良鐵甲。長刀劈砍,槍矛捅刺,竟依舊大致完好無損,他不由感歎了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這樣的鐵甲,能死多少人?我們不能再這麽窮下去了。”
從那以後,無論如何慘烈的死戰硬仗事後都隻要軍功不要銀子的徐家,每逢破營破城,開始大舉私自扣下器械金銀,離陽無數言官抨擊的中飽私囊,絕非冤枉。當然人屠徐驍也從不否認,尤其是西壘壁戰役尾聲,徐驍做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舉動,也正是此事,讓徐趙兩家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驍給麾下騎將徐璞和兩名義子陳芝豹和袁左宗下了一道密令,三人聯手,成功使得徐家秘密聚攏起一萬兵馬,比離陽既定的人選更早連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後更是大肆搜羅一切能夠成箱搬走的珍寶金銀,徐驍那句膾炙人口飽受詬病的“屎好拉不好吃”,這句名言出處,便在那場搜刮之後。離陽軍方派遣使者帶兵前去問罪,徐瘸子便開門見山說了:“東西已經到了老子肚子裏,想要就隻能拉屎給你們了,你們要不要吃。”據說老皇帝趙禮聽聞奏報後給氣得哭笑不得,最後徐驍隻是象征性摳摳索索給朝廷大軍吐出一些戰利品,不了了之。
封王就藩西北邊陲之後,徐驍對器械之利的執念可謂變本加厲,與其說是北涼鐵騎甲天下,不如說是兵馬之優甲天下。
這二十年裏,私販鐵器給北莽草原,離陽漫長的邊關線上屢禁不絕,享受半國賦稅傾斜的兩遼邊軍小動作不斷,極難阻絕,直到陳芝豹短暫就任兵部尚書和顧劍棠離開京城親自坐鎮北邊,兩位兵權最重的軍方大佬在此事上緊密配合,這才成功。就算是軍法森嚴的北涼邊軍,依舊有數位實權校尉因此被就地斬首,牽連之廣,從關內將種門戶到關外實權將領再到關隘都尉最後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發就要掉落近百顆腦袋。
草原騎軍素來不缺戰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婦人登基後已經大為改觀,借著洪嘉北奔的東風,舉國上下,從冶鐵技藝到軍伍配發,皆是如此。但是遊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舊難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滅在流州西北的南襲輕騎,名動北莽南朝的羌騎,與洪敬岩入主的柔然鐵騎並稱“邊關騎軍輕重之最”,以老婦人的遠見和南朝西京廟堂的重視,豈會連給萬人羌騎配備優良器械的底蘊和魄力都沒有?可是那支羌騎始終保持皮甲快馬短刀短矛的輕騎路線,雷打不動,這不能簡單視為北莽騎軍的門戶之見,更多是時勢造英雄使然。
北莽騎軍的馬蹄聲響越來越重,加上廊道天然回音,再加上北莽自認穩操勝券後的呼嘯聲,如同平地炸雷,聲勢雄壯至極。
謝西陲猛然睜開眼睛,抽出腰間涼刀,怒喝道:“結陣!拒馬!”
這次以步陣阻擊五萬北莽騎軍,謝西陲除了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資格分配下來的五千張硬弓勁弩,還跟涼州邊軍方麵討要了八百馬槊、一千陌刀!